姜家沟是个美人窝,跟我们村隔着两座山一条沟。
那条清清浅浅的螅水河从大山里流出,向西流经第一个村便是姜家沟。沿河公路蜿蜒伸展,一旁向下是缓缓流淌的螅水,另一旁向上是连绵的向阳坡。坡上错落密布着一些古老的窑院,高低凹凸,自成家户。远远望去,片石垒砌的院墙上布满了斑驳的青苔,显得苍凉沉郁,似在无声地讲述着岁月的沧桑。窑面用黄土加麦壳和成的细泥抹过,一色灰黄。杨柳木制作的窗棂上糊着白麻纸,窗格里还有过年时贴上的剪纸窗花,五颜六色已被太阳晒得褪去了当初的鲜艳。长方形的院子,东头碾子西头磨,“青龙”对“白虎”。
脑畔上密密匝匝的三春柳正在热烈绽放,一穗穗小米粒般的小粉花也学着牵牛花的样儿,尽情展示着自己的妩媚;土生土长的“植物气象家”正在传递空气的信息,似在娇声告诉人们:不日将会有雨——即便只是零星地洒几滴,连地皮也淋不湿,谁又能怪它预报得不准呢?墙里墙外,硷畔上,坡底下,稀稀拉拉的几棵老槐树老枣树,在那儿一站就是几十上百年,有的比爷爷的爷爷还高寿呢,它们以超常的耐心守护着家院,年复一年为一代又一代主人输出绿色和阴凉。
各家窑院里住着清一色的姜姓人家。他们是同宗,由一个祖先繁衍生息,因为老祖宗有三个儿子,家族又形成三大门系,村里人往往自称他是大门家的、他是二门家的或她是三门家的;同宗后裔血缘上已然远近有别,内部亲疏关系也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只是外人不易察觉而已。至今,同村姜姓子女不兴通婚(私下苟且者除外)。其实姜是个极古老的姓氏,可追溯到渺远的神农氏年代,其部落发祥于陕西歧山姜水边上。据家谱记载,姜家先祖“乃迁自西京长安”,说不定姜家沟人都是西周王室后裔,抑或是姜子牙的N代传人,谁能说得清。多半儿是缘于古老的优质基因,加之日月精华的赋能,黄土地的滋养,螅水河的润泽,清新山风的吹拂,姜家沟生养的女子大都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脸蛋红润,皮肤细白,出奇的俊美。附近学校里,每个年级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差不多都姓姜,一问,全是姜家沟来的。美,几乎成了姜氏女生的标签,偶尔有一两个例外的,连老师都觉得意外。
初中时,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姜小琴,就是正宗的姜家沟人,美得令人出神。不晓得为什么,每当看见她,我就不由得想起过年,想起吃油糕,想起穿新衣,想起放鞭炮,想起走亲戚,想起给长辈问强健,想起父母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好心情,想得发呆,想得顾不上听课,想得忘记了写作业,痴痴地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她是第一个让我常常想到过年的女子!
那些年,女生还不兴打扮,穿着都很朴素。小琴尤其不讲究,她连走路都不像一般女生那么斯文,总是大步流星的样子,跨着两条修长的腿,甩着结实匀称的胳膀,黑漆似的头发随意挽成个“一把揪”,像打鼓似的在脑后晃荡。听说她爸妈不怎么稀罕女孩,有好吃的好穿的都紧着给两个弟弟,她经常穿着妈妈穿过的短得露肚脐的衣服,袖口吊在半臂上,要么就穿着爸爸穿旧的长及腿弯的蓝色大褂,袖口卷起好几圈儿。她就这么不修边幅地出现在校园里,和女生们一起踢毽子、跳方儿、跳绳、赛跑、“狼吃猪娃儿”,嘻嘻哈哈地耍闹,不管不顾地疯跑,浑不知吸引了多少男生的眼球儿随着她骨碌碌乱转。偌大一个校园,学子如云,要是哪一天没有看见姜小琴,同学们便纷纷打听:“姜小琴今儿咋没来?她是不是病了?”
“就是,姜小琴为啥没来?”
“姜小琴……”
那种自然流露的关切,那种无可名状的失落,只缘于她——那个衣不合体、大大咧咧的俊女子。她是唯一能因缺课而造成焦点新闻的女生。
初二那年国庆节前夕,学校团支部抽出各班像样儿的男生女生聚在操场排练大秧歌,准备参加乡上的国庆汇演,我也侥幸被选中。自然,姜小琴以她无可争辩的天然优势被导演排在秧歌队前排突出位置,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排练过程所有舞蹈动作,导演老师讲解示范过后,姜小琴总是第一个掌握要领,看上去她比老师都做得好看,就像那些动作她本来就会,一经老师点拨便想起来似的。因此,老师就叫姜小琴带领大家一遍一遍地练习。奇怪的是,再高难度的动作只要姜小琴做出来就优美大方,别人怎么学都学不像,总是差那么一点儿,要么用力过火了,显得笨拙,要么又不到位,显得小气。看着姜小琴像个小老师那么“入戏”地反复引领大家练习,我觉得不用心学都是一种罪过。
也许是姜小琴这次过于出风头了吧,激活了个别女生原始的嫉妒心,就在老师喊了“解散”,我们中场休息自由活动时,不知哪个促狭女生竟在拥挤中趁她不备咯嘣嘣扯开了她的布衫暗扣,呼啦一下露出了她贴身穿着的红肚兜儿。这下可好,人人都发现姜小琴连背心都没穿!本来有人想借此让她当众出丑,却不料给男生们大饱了眼福,那春光乍现的一瞬,令人永远难忘:姜小琴那件小小的菱形红肚兜儿,宛如雪白肌肤上一抹红晕,至今记忆犹新!
她一时惊慌失措满脸羞红的神态,她噘嘴蹙眉跺脚扭动双肩娇羞成怒的样子,她连忙捂住前襟低头跑开的情形,多么令人难忘啊!许多有幸目睹这一幕的男生都不禁张大嘴巴倒吸一口气,暗自叫绝:“哇,太美了!”有个小名叫狗剩儿的调皮男生竟管不住他的一张臭嘴,喊出两个老大不敬的字眼:“尤物!”惹得大家一阵阵坏笑。此时此刻,同学们显然都在起哄,激动得忘乎所以。事后想来,那是多不应该呀!我为自己置身其中而感到羞愧。那天所有人的表现对姜小琴同学都极不尊重、极不公平,那种不负责任的哄笑是对美的亵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从那天起,不知有多少痴情男生幻想着能有一天为姜小琴买背心买衬衫,买成箱成柜的时装。平日里连一句话也不敢主动跟她讲的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白日做梦,想着哪一天亲手为她揭起红盖头儿呢。
有一种现象,不管你信不信,起码在我们那一带可算是规律:漂亮女生一般学习成绩不佳。姜小琴也不例外。我很惋惜她和班里多数同学一样,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对自己的前途也没什么焦虑,大概上学对于她就是随大流,一个成长必经的过程,学好与否都是老师的事、家长的事,本人并不在乎似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瞎猜,其实我并不了解这位女生。
然而,出乎意料,初二下学期同学之间却开始热传姜小琴的绯闻。听说我们班那个因为“顶班”而提前就业的姜孝平(按照当时的政策,他爸提前退休可以安排一个子女顶班,他便成了县农机厂的一名青工)与姜小琴有点那个(你懂的)。起初,我不大相信,他们可是同姓同宗呀,怎么可能呢?可是议论的人多了,还都是他们村同学说的,尤其是那个脑袋小小、嘴唇薄薄、学习还算不错的姜云利同学说得比谁都起劲,他见人就喧,讲得简直活灵活现,就好像他是在人家门缝儿或窗眼儿里觑见了似的;我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哪一篇记叙文写得如此形象逼真。
从此,那个乡间俊女子给人们的纯朴美感就像指甲草经过一阵狂风骤雨,顿时逊色了许多。
每当瞥见姜小琴从门口进来,教室里正在进行的窃窃私语便戛然而止,空出几秒可怕的宁静。看着她从过道里走过的倩影,我不禁生起一丝伤感:小女子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脆弱,她的名誉简直不堪一击!我疑惑姜云利他们,为何如此热衷于说她的坏话?感觉就像一群人无端地在给一幅美丽的画泼污水,又像给一潭静水扬沙子扔石头。就在此刻,我好像第一次理解了什么是人言可畏。
然而姜小琴呢,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走路、嘻嘻哈哈玩耍,还是那么楚楚动人,看上去并无一丝忧愁哀怨,好像她自己毫不知情、毫不在乎的样子。
初三毕业,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姜小琴没有考上高中,她和班里大约四分之三的同学一样即将走出校门,各奔东西,从此成为社会青年。那天是学校通知我们最后一次到校的日子。上午,天空飘浮着薄薄的云彩,成排的杨树在微风中一齐对着我们闪着媚眼儿,我们班全体同学来到操场北面的看台上集体合影。
我看见姜小琴同学过来了,她好像第一次穿了一身真正属于自己的新衣服,白底小红花的短袖衫,圆领上镶着一圈儿波浪型的蕾丝花边,与她白瓷似的脖颈相映成辉,湖蓝色长裙,白色新凉鞋,整个人显得清爽优雅,芙蓉出水,美若天仙!那天,自始至终,在前两排十八个女生中,我只看见姜小琴。毕业照洗出来,有人说我的眼睛是闭着的,可只有我自己明白,当时我正一眨不眨地欣赏着头排中间偏左的那个她。
我觉察到,那天她似乎一反常态,不苟言笑,神情过于正经,甚至有点儿忧伤,完全不像平时那么活泼。是与同学们分别在即,恋恋不舍?还是对自己过早地离开校园进入社会感到惆怅?抑或是听到了什么对她不好的风声?然而,一种成人式的静穆却给她增添了别样儿的风采,显得越发优雅,更有风韵,给人一种成熟稳健的美感。照完合影,大家解散,我却站在台阶上没有移动脚步,依然定定地瞧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和同学一起越过操场,涌上小路,不可挽回地消失在杨树的绿荫中。
此刻,我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并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我们应该集体真诚地向姜小琴同学说一声:“对不起!”就算她真有什么过失之处,我们也应该原谅她,原谅她就等于原谅我们的年轻幼稚,原谅她就等于原谅我们的青春迷茫,“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要知道,对她的诋毁就是对美的亵渎!我相信,今天在场所有人无不为她的美丽而折服,包括那些诋毁她的人。
然而,这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姜小琴。人海茫茫,虽然我走南闯北见识了美女无数,但我始终确信,她是我一生所见真正的美人,她的美不刻意,不做作,不掺杂一点脂粉,也无需时装陪衬,她就像一朵漫开在山野上的打碗碗花,自然天成。
后来三年,我在县一中为高考而拼搏。由于家庭的原因,我早早就意识到,高考是农村孩子想要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我必须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为此,我付出了最大努力,没有工夫再去关注以前的同学,跟他们联系很少,渐渐地几乎淡忘了他们。高考结束那年夏天,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成绩,三天两头骑着那辆老“飞鸽”跑县城。
一次,我推着自行车路过农贸市场,正好碰见一位家住姜家沟的远房姑姑在那儿摆小摊儿卖桃子,简单的寒暄之后,我装作随意地向她打听我在姜家沟的同学,在问了两个同学之后,再问起姜小琴现在干啥。
姑姑就像被冷水激了一样,眉角向上一挑,特意斜了我一眼。我便知道,她也跟许多乡下妇女一个德行,属于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一见我打听姜小琴,她立即放下正在扫毛桃的小刷子,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你可不敢对小琴动什么心思,那女子名声不太好,听说她跟我们村的孝平关系不正常,说不定早就被人家玩腻了,甩了。嗨,丢死人了!”语气里充满了对那女子的不屑和对娘家侄子的关心,吓得我立刻噤声,再也不敢多问一句。我礼貌性地应付了姑姑一些家常话,便匆匆推车离开了农贸市场,觉得非常扫兴。
参加工作第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应邀参加一位同学的婚礼,宴席上听到几位同学又提起姜小琴。我虽然装作不太注意,却听得特别仔细,不仅听清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连他们轻微的叹息也没放过。他们说姜小琴毕业不久就嫁人了。她嫁给了城关村的一个复员军人,据说他爸是一位老村长,在周围很有势力,家境也不错。可是,结婚不到半年,那男人就不知在外听谁嚼了舌根,认定他媳妇作风不正,回家大闹了一场。小琴当然不接受他的指责,夫妻俩发生了激烈口角,男人不容分说把媳妇扯倒压住狠狠地捶了一顿。据说姜小琴被打得浑身淤青,三天下不了床。但她的丈夫仍咽不下这口恶气,竟拉了一帮子酒肉朋友去农机厂找那位据说是姜小琴“情人”的姜孝平去算账。
原本是想教训教训那小子,给自己树一下威信,却因个别弟兄太想在大哥面前表现表现了,一时下手太重,竟把对方打折一根肋骨,打掉两颗门牙。其中两个混混被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判了刑,本应是主犯的丈夫却在村长老爹找人疏通下,从轻处罚,只被关了半年劳教。事后,姜小琴离开城关村回到娘家,她决意离婚,男方却坚决不答应。姜小琴长住娘家,家里父母托人几次上门做工作,希望解除婚姻关系,男的却一口咬定就是不离婚,扬言一定要把她拖到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为止。饭桌上,大伙儿听得唏嘘不已,都为姜小琴的遭遇感到惋惜;也有人又搬出那套宿命论,感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
那天,面对同学的喜宴,桌上传统的“五魁十三花”,我完全倒了胃口。只胡乱夹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闷酒,匆匆离席。
这些年来,由于老父母相继去世,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故乡的客人。亲戚们越客气,我越觉得生疏,那种家的感觉渐渐淡薄,很少回老家了,只留一丝乡愁在心头。当年的同学呢,都各奔东西,忙其所忙,见面的机会稀少,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姜小琴的消息。
一晃就是二十几年。直到前年,我在塞北监狱上班,一天突然接到一位老同学的电话。他姐姐上监狱来看她正在服刑的儿子,忘了带身份证,按规定不准探视,却又不甘心远路风尘地白跑一趟,他就想到了我,希望我能帮忙斡旋。我去大门口见到他姐姐,在与老大姐交谈中得知她也是姜家沟人,还是姜小琴家相隔不远的邻居,对那家情况了如指掌。我这才有机会了解到姜小琴同学的坎坷经历,真是不可思议。
提起姜小琴,老大姐开口就叹气,她说,姜家沟村风不好,可把小琴给害苦了。她说,人们传言姜小琴与同村姜孝平的那档子事,纯属捕风捉影,哪有可能。孝平喜欢小琴那是真的(废话,谁不喜欢?),他提前顶班工作,也算是少年得志吧,回到村里就比较张扬,常常对别人讲他找对象的标准就是姜小琴,一定要找小琴那样的俊女子。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骑车回家,频繁地找同学玩,频繁地往小琴家跑。起初,小琴她妈以为是同学之间说说话而已,没多在意。遇到饭时就让他吃饭,孝平也从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就像他们家人似的。后来发现他来得太过频繁,也太不把自个当外人,小琴她妈就稍稍有些反感。有一次,孝平郑重其事地邀小琴下周星期天来县城玩,说是要请她看电影,还把他宿舍的详细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留给小琴,这就引起了当妈的疑心。
她告诉小琴:“妈觉得孝平这孩子不大对劲儿,刚参加工作就不安心上班,三天两头地往回跑,来到咱家东拉西扯的一泡就是大半天。这小子学生不像个学生的样儿,上班不像个上班的样儿,是不是有问题?”妈妈的话立刻提醒了小琴,其实她也有同感,从此就听从妈妈的意见,故意回避孝平,跟他断绝了来往。有一次孝平特意给小琴买了一条红丝巾,说是城里街上正流行,被小琴当面拒绝。他却不死心,转身去找姜云利同学,想托他转交给小琴。
姜云利这人一贯能说会道,表面上好像对人特别热心,但是孝平犯了一大忌,他不该把自己隐秘的思想流露给不相干的“薄嘴唇”。他大概是脑子发热,竟不自觉地说了一些十分敏感的话题,什么小琴是他的梦中情人,什么“即使有血缘关系,只要出了五服,结婚也不违反婚姻法”,还有他发誓非小琴不娶。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从此,他俩的“事”就在那帮同学之间、在村里一些闲人中间风言风语地传开了,还添油加醋地编出许多故事,增添许多情节,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就跟真的一样。
老大姐感慨地说:“其实,小琴这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除了长得俊俏之外,没什么毛病。穷人家孩子看见自己的同学上班了,挣工资了,羡慕一点儿可能是有的;小女子喜欢听孝平讲城里发生的那些新鲜事,也是有的。但是,要说她私下里跟孝平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女子看似没心没肺的,其实她跟她爸她妈一样心眼儿实诚,从小就规规矩矩,根本不是那号儿人。”
哦,我明白了,又是“酸葡萄效应”在作怪。姜家沟的那些长舌男、长舌妇,他们理应受到道德法庭的审判。只是,可惜了无辜受害的姜小琴同学。
老大姐还告诉我,经县人民法院民事调解,小琴的前夫最后答应离婚,但提出条件:小琴家必须赔偿他彩礼费、婚宴费、置装费、脂粉费、伙食费,还有什么青春补偿费、精神损失费……七七八八算下一河滩,并说只有满足所有条件,他才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否则没得商量。在九十年代,这么大的金额,对普通农民家庭,无异于天文数字。他等于花下海口,谅定人家拿不出那笔巨款。
可对小琴家而言,这是关系女儿一生的前途。姜家父母百般无奈,也是豁出去了,他们咬着牙卖掉两头大猪一头耕牛,还变卖了一些值钱的家产,在亲戚邻里或多或少的帮凑下,总算凑够了人家要下的三万五,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全家人的这场恶梦。
然而,几年闭门不出的姜小琴经过这几年的熬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看着就让人心疼。一个离婚女人,错过了人生中最好的几年,失去了太多值得珍惜的东西,美人迟暮,她本人也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加之她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众人说什么怪话儿的都有,因此要在当地找个像样的人家已是不大可能。
后来,她自己出去打工,在西安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九岁的男人,凑凑合合成了个家。听说女婿懂得心疼媳妇,对她还不错,他是个技术很好的管道修理工,每天出去揽活儿干,收入虽不固定,但生活还是有保障的。小琴也在街上一个楼梯拐角赁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间小小的童装店。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上学,城里生活开销大,日子自然得扳着指头计划着过。听她妈说,小琴两口子已在凤城十路按揭买房,去年交了首付,一家人正在省吃俭用给银行打月供。小琴生完二胎后,身体大不如前,腰椎增生的老毛病时不时就犯,疼得直不起腰,还常年离不开降压药。这些年,她回娘家的次数很少。
今年春天,两位在煤矿工作的初中同学,很热心地发起一场毕业三十周年大聚会。他们联系上的同学大约四分之三,由于种种原因答应到会的同学却不足一半儿。
阳春三月,乍暖微寒,空气轻轻地流动着,同学们相约金龙大酒店,久别重逢,虽然容貌变化几乎个个突破了想象,需要同学结合记忆重新认识,但每一个都节日般地开心、少年般地激动。我坐在大厅里,与刚刚再次相识的老同学们寒暄说笑,眼睛却时不时地瞅着门口。遗憾的是,最想一见的人,她迟迟没有出现。
期待最终落空,心里却似乎放下了什么。我不敢想象,三十年的风刀霜剑会把她雕刻成什么模样,如今走在路上即便擦肩而过,还能认得出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