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岂能无花事。
节前已经立过春了,早春虽有寒意,挡不住萌动的春心。油菜花热烈奔放,花期比往年提前了很多。翠绿的茎秆,捧出金黄的花朵,每一瓣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艳而不靡,田间地头的风光瞬时被它抢去。坡上坎下,豌豆花不张扬不显摆,来人了,抬头看人一眼,又低下头去,似村姑。不经意间,静静地伸出一朵,两朵,三朵……蓝色、红色、粉色、白色,兼而有之。我尤喜白色,喜欢那份素净,那份淡然。花事一场,开了,谢了,少人问津。走在薄暮时分的小路上,露水打湿了裤脚。
被褥厚实,母亲亲自铺的。身体陷进去,暖袋似的,一觉到天亮。
母亲往灶膛里喂柴火。灶膛张着大口,吞吐着琐碎的光阴。我往铁锅里掺水,醪糟煮鸡蛋。我每次回家来,母亲做的惯常早餐。翻过年去,母亲应该是83岁,手脚比往年明显迟缓了。性格倔强的她开始向岁月投诚,无论身体,还是言语。
七十三,八十四……母亲说得很慢。我正用锅铲打去锅里鸡蛋的浮沫,装着没听见。母亲没往下说,把后半截话和一根小木棒轻轻扔进光亮的火中。
妈,昨晚盖的那床被子,里面倒还暖和,起床一摸被面水润润的,咋回事儿。
长久不住人,可能屋里潮湿,一会儿我在你屋里放个电热炉烤烤就好了。
我搲了一勺白糖,倒进碗里,递给母亲。好甜。母亲微笑,顺着烧火坐的凳子转过身来。我就势蹲下来,蹲在母亲面前,像小时候那样。飘香的醪糟鸡蛋滑落下去,止不住地有一丝隐隐的忧惧。
阳光轻捷,被云层分去一丝暖意。
趁大家忙时,我抽身溜了。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父亲小时候这样说过我,后来很多好友也是这样高度一致地评价我。看来,父亲的品评精准。眼光太毒的父亲,把一切看得太清楚太明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他不再言说,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后来,我发奋努力,父亲已不能看见。埋在荒坡上的坟头,也埋在心头。
我不抽烟,兜里却常揣着香烟,见人就散,就像城里人打招呼:你吃了吗?遇到不熟悉的邻村人,烟一打,板结的脸上如开春的大地即可解冻。
昨日下午散步,给疗三发烟,忍不住自己捏一支抽了。青烟缭绕时,有一种放空的状态,宠辱皆忘,飘飘的仙气升腾弥漫。烟与酒、茶、大麻、冰毒等一样,可以暂时地忘我,忘他人,忘世界。父亲抽烟太厉害,抽得肺像一个烟圈,抽丢了自己。
大叔,抽杆烟。
大叔是李家的大叔。村里的人,都能攀上亲戚。不是叔、伯、爷,就是婆、孃、奶。大叔身后的一片橘子林,满枝的橘子爆燃,花儿一样,摇曳着招手。大叔把烟塞在嘴右边,上下晃动了两下,双手哧溜一下扭下一个大橘子,甩给我。吃一瓣,冰倩寒牙。
路过阿贵家,那只花白狗扑了上来。要不是铁链子拴着,我估计会是对抗中的弱手。阿贵昨晚打牌又赢了我的钱,它也恶语相向,似乎有点儿狗仗人势。
行至一山坡上,笃定,回看平旷处稼禾俨然。安静地坐了下来,阳光照得欢实。静的时间长了,自然生慧。
“我们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这是谁唱歌的,一时忘了。高处下视,土地如一本打开的书,行行复行行。父亲读懂了,我却读得懵懂。
懂,是一种境界。
人都向往高处。高山,高空,高位。高处不胜寒。
印盒山是一座小山,居于村里的最高处。山顶长不过五十米,宽不过二十米,像一块方形的印章,故名。要上去须手脚并用。崖壁陡峭,仅有脚尖锥立。尚未返青的须草给予了援手,得以攀缘而上。
视野大了,其他都小了。世间除了生死,余皆为小事。多少人能参透。生重要,死重要,能有现实的生活重要?
山顶原本有一片庄稼地,这是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如今被野草覆盖得满满当当,无有间隙落脚。踩踏其上,绵软轻巧。归来不再是少年。草,电脑的格式化一般,删除了童年的光阴。
野草张扬恣肆,驱走庄稼,随风生长。只是枝干纤细,难以坚强自立,如狗中之哈巴,风来点头,风去哈腰,潘安一般望尘而拜。软骨头。腿一叠,屁股落下去,草用尽气力,慌忙接住。
鲁迅对野草的态度有点模糊。他的散文诗集取名《野草》,却又说: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个夺取它的生存。鲁迅深刻,深刻到野草不懂。野草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它仍在狂舞,或者歌唱。
深坐良久,野草沁入身体凉意。太阳开始西沉,面颜寡淡,接近于潮汐时橙色的月亮。
视线摸索,村庄在小山的东南角,竹林掩映中有人出入。小妹择菜,廖三切肉,二哥剖鱼,作为主人的母亲往来打着下手。
青瓦之上,飘起童年的炊烟,是谁在呼唤谁的童年。
下得山来,我心头发热,身子发飘,向童年快速奔跑。
河流有一颗自由的灵魂。
与喜欢走直线的铁路、公路不同,河流从来好走弯路。陡峭的山涧,狭窄的谷底,无直线可走的铁路、公路,只得跟着河流蜿蜒。
村前的这条河,原本没有名字的,我叫它界河。它完美地切割了我们与邻村的连接。河南叫向山村,我家在河北的窑山村。一桥架南北,桥叫高桥。在这条并不闻名的河流以上,只有这座像模像样却并不算高大的桥。一层楼的高度而已,石拱桥。桥是水上的路,人们赶集、出行均由此通行。其他地方过河,石块、水泥预制板架设即过。
小时候,常跟着奶奶逆流去姨婆家。姨婆住在界河的源头,那里叫金带场,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去那儿买卖,比我们的红花场热闹得多。去姨婆家的路,多于界河交互前行。一时在右岸,一忽儿左岸,有时就在河滩。我捡起薄石或瓦片,掷向河面。哗哗哗,水上开花,几个水漂转瞬即逝。我无忧,河水亦无忧;我荡漾,河水也荡漾。奶奶靠在河边的树干、竹枝或峭岩歇息,看着这一切,脸上云淡风轻。
姨婆家有好吃的,有些是我们家没有的,她经常塞些给我。姨婆和她姐姐关系很好,在我幼时的记忆里,没有姊妹超过她们之间的情谊。通常住十天半个月,我们就回家。那时候的时间好慢,那时候的时间好多。姨婆送她的姐姐和我,走穿了金带场,从场尾送到场头,到了金带场的界河边,才依依惜别。我翻山垭口的时候,还见姨婆站在河边没有返回。
岁月荏苒,姨婆和奶奶都去了河流的源头,去了时间的源头,去了人生的源头。逆着河流的方向,走在童年的路上。43码的鞋子踩着纤细的20码,童年会不会喊疼。
露水打湿了鞋面,浸润了河流的忧伤。
界河在村前绕来绕去,看似无意。站在高处,它就是一张弓背,高桥是箭搭,昨天我刚爬过的那座印盒山是箭抵,它们合力把我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很远,很远,再也回不来。
过沱江大桥,薄暮冥冥。小妹忽指一形胜之处,问道:那就是三元塔么?
古渡春波,三元塔注定是一处伏笔。
小妹居处紧邻资州大道,上可以厦蓉高速,孔子之师苌弘抚琴相送;下可以连抵高铁,山河须臾。设若半道折身,从资州大桥北端步行下桥,河道宽阔,沱江水逶迤而来,眼底烟波。
水无常形。原本西来的河水,忽然有了心情,向南拐了一个弯。这一弯是天纵之笔,弯出了一个著名渡口叫唐明渡,相传唐明皇曾于此渡口渡己渡天下。它弯出了一个村叫泥巴湾村。这个村名与下里巴人有异曲同工之处,通俗地讲是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朵来。“两朵花”颇有气质。一朵叫傅天琳,著名诗人。曾有当地作家多次邀约作引,憾俗务缠身,终未得见。一朵叫铁波乐,本地文化名人,与之聊天喝茶观游,常闻惊人之语超人之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天性率真。
三元塔即矗立于泥巴湾村的高处台地之上,可远观,亦可近睹,无圈禁,无遮掩。面江的塔门冷脸紧闭。侧有一古塔守护站,素颜中年女子领着两个孩子观望生活。
大姐,可以帮忙把塔门打开吗,我想上去看看?
不行的,不让打开。
失落,转身。
妈妈,等你老了,死了,我来帮你守护古塔。
男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惊人之语立即引来呵斥。
守着这古塔有什么出息。你要多学习多努力,将来像骆状元一样,才会有更大的出息。
骆状元叫骆成骧,资中籍人,是清末四川唯一的状元。据说,他少时在三元塔下读书玩耍,与一帮学子们寻找数千块塔砖中刻有“联捷三元”的神秘之砖。一口气,十块中他找到了九块。后来,他在县试中考中第一名,为案首。省试中考中第三名为“经魁”。殿试中被光绪皇帝钦点为第一名“状元”,成为联捷三元的“小三元”,一时传为佳话。绕塔三周,“联捷三元”的塔砖竟然一块未曾觅见,想来是自身冥顽愚钝。
与诗人行,与丽人行,多次踏访三元塔,仰之弥高。
村民指引,前面两杆电桩,中间架变压器处可以望见对岸的仓颉塔。它是骆父骆文廷为纪儿子考中状元,彰显川中文风鼎盛之意而建。颠颠踽行,问过路人甲乙丙丁,均未见对岸塔影。再叹笨拙。
小哥骑电车而来,拦下,引至一处,定睛一看,果有圆塔远矗,与三元塔成呼应之势。方圆之形,黑白之间,人性的转圜,天道的轮转,互为映照。光影摇曳,中有流水潺潺,风光一时之胜。
对岸的地名叫新唐皇,农民工诗人英德家就在塔下不远。手机摇过去,地道的四川话传来。
你舅娘叫金素蓉,我们一队没有姓金的。你舅娘可能是二队的。你在哪儿?
耳边,英德鸟语花香,就像他写的诗。眼前,一幅双塔锁江的万里江山图自然,幽远,明净。
【作者简介】
张向前 笔名阿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散文选刊》《四川文学》《湖南散文》《青海湖》《金沙江文艺》等。散文《母亲的菜园》入选中招试卷,个人作品多次收入中国散文年度精选。出版散文集《屐痕处处》《秋水长天》《云水襟怀》,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第四届四川散文奖、河南省新闻奖(副刊)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