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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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故乡秋
来源:本站 作者:李 涛 2025-11-24 09:57:45.0


云聚,雨落,如网般地弥漫着一座又一座山头。丝丝的秋雨,苍苍的秋色,惶惶的心情,一个离家太久的人,故乡已在尘封的记忆里刻着深深的情愫。

老屋的门紧闭着,斑驳的墙壁有着时光流泻而过的痕迹,寨院在雨中是何等的落寞。曾经的欢声笑语,如梦一样,不可触碰,不可重现。人去楼空,这寨子,这老屋,这承载过生命喜怒哀乐的地方,都幻化成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幸好,这秋雨还是儿时记忆里的连绵不断,来了去,去了来,远处的群山,近处的塬畔朦胧在雨雾中,有着安然的意境。一声鸟鸣,几声狗吠,三两人语,便是人间最美的烟火。精神世界无需过大,只需饱满,在这里恰似如此。

然而,耐得寂寞是辛苦,万千世界等着更多的欢呼声。所以,走的人越多,留的人越少。

六奶银发如霜,褶皱纵横的脸上,仍烙着年轻时貌美如花的缕缕印记,她在塬畔的柳树下,等着一个又一个离家的人,一双花眼如一汪清泉,悲伤掉进去,就看不到底,却从未看到过哭泣。一条老狗卧于她身旁,这一切似乎都被时间遗忘。

我这匆匆一瞥的归人,寻找记忆中的家园。

那莽莽群山,脚下的土塬,在地理上是黄土高原,在文化上是一片处女地,在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心里,它却有着历史的沉淀与心灵的温暖。

儿时不懂的事物处处皆是。去了外婆家,周边高山叠起,但总有一两座山是异样的,在那苍厚的山顶上多了一个土墩,母亲说那是烽火台,古代发生战争时,用狼烟传递信号,我凝望良久……上小学,得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母亲说的那个古代难不成是周朝?祖父讲古经,曾也这么说。

长大后,了解了地方历史,才知祖父的知识需纠正,遗憾的是,今天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沐泽风雨的烽火台却迄今不倒。不止如此,那守边疆的精魂也不曾消失,不然,生活在此的民众,为何忠厚善良,勤劳质朴?

追溯过往,在这宋夏边境之地,一群远离故土的征人,风尘仆仆,如一粒尘埃,落入此地,却滋养了烂慢山花,红黄橙绿染尽了秋。如今,只剩这烽火台是他们筋骨的幻化,诉说着横戈铁马的一生。转身离去,他们也许如我一样,在那月圆之夜,将一地的乡愁,托付给塞北的秋风。

伊人红妆正当时,不见归人不入寝。他们一切的一切,日益淡去,只剩满目的黄土,一眼望去的寂寥。在这寂寥里,流泻着塬上麦子的金黄,氤氲着荞花的馨香。斜雨漫轻风,荒草锁深院。颓废的寨子大门,一个巨大的豁口,如岁月的疤痕,牵引着我的思绪走近祖先的足迹。

同治年间,寨子的第一批入住者——白氏由于社会动乱举家离开寨子。这是寨子第一次目睹繁华落尽,离人归去不复返的情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晨阳一如既往地从寨子东边的墩台升起,它在静候新的归人。

光绪年间的一个午后,祖辈们风雨携程,迁居塬上。十多个人融于这寨院,单薄而孤独,幸好寨子厚实的高墙,给他们乱世之后的心灵带去了慰藉。春去冬来,岁月深处,塬上麦浪翻滚,墩台窑炊烟袅袅,寨子又重获生机,时间已至民国。他们用经商所致的财富,又在塬上的另一处寨子安家,扩庭建院,繁衍生息,不幸的是后毁于1920年海原地震,寨子最终复变废墟。

然而,寨墙以及分置于四角的墩台窑依然完好。寨在心可安,于是祖辈们派人远赴关中请了师傅,对寨子再次重建。

寨子本不寂寞,曾有五户人家合聚于此,皆是族中人,大人礼让谦卑,相处融洽;小孩耍闹无邪,无拘无束。四太爷家的墩台窑幽深且黑,即便是白天,也是难以洞悉里面情景。在墩台窑的最里面,有一道墙挡住去路,是粮仓,如秘境之地,只有在与伙伴们捉迷藏时得到大人们的允许,方可进入。童年的世界是梦幻的,四太爷的儿子与我同龄,大人们聊天时提到寨墙下面埋着铜钱,多半是一句玩笑话,我却与我的伙伴在寨墙下找寻了数日,多数空手而归,如今想起却有无尽的欢乐。寨院里,有一排杨树,喜鹊安了家,晨鸣不已,六爷嫌聒噪,一跟长杆没了鸟鸣,少了生趣。大人说六爷是长辈,要尊重,我们只好在漫长冬季里,等待春天,等待绿荫掩映,嬉戏树下不归家!

我家曾住的老屋也为地震后所建,它坐立在由石条堆砌的高台上面,像一位沧桑的老人,蹲守在寨子中间。

老屋高高的门槛是我童年的梦魇,爬在上面,另一条腿在空中悬荡着,上下两难。我不时的哭泣着,等待着曾祖父的解围……风来,他的山羊胡子在风中飘,树上喜鹊叫个不停。

冬季,雪飘,北风如冽,老屋的炕边,火盆里燃着炭火,时间在燃过的灰烬里流逝。年已古稀的曾祖父如一尊旧时光的雕像,守着旧时的记忆,斑白的胡须向前翘着,高挺的鼻梁架在干瘦的面颊上。他是一位性格极其倔强且正直的人,母亲的温厚善良方能侍候好他。年幼的我,不懂这些,耐不住雪天的无趣,只顾吵着出去,又畏惧着门槛,他烦了,就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把厚重的窗户门打开,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雪,静落着……如今,这一切笼罩在雨暮里皆成过往。

我五岁那年,父亲说老屋房基太高,冬天不暖还招风,便招呼亲邻拆了老屋,用他的松木料、青砖瓦建了新房。冬季家里也燃起了炉火,没了曾祖父,一切变了样。再后来,我们离开了寨子进了城,其他几家亦如是。听说最后离开的是小爷,大概是不愿面对冷月照空院的寂寥,于是,他和老伴还是住在寨子外面学校院里。

如今,在这如秋雨一样绵长的记忆里,寨院不仅无人语,且处处残垣断壁。六爷家的房顶坍塌,留下一段山墙,长满野草,几只麻雀在上下翻飞;那一排凝聚着欢乐的杨树也让小爷砍了,欢乐的记忆没处着落,他不管,灶间火苗的旺盛才是他生命的繁花。他一辈子光明,为人少了豪气,多了精怪,大伙私下诙谐叫他蒋碎爷。每遇春日小暖阳,他会把成批的老花布挂在晾衣绳上,花花绿绿的世界,他享受着那一刻恣意的好时光。随着年龄见长,他藏不露富了,日子反是过得清汤寡水,还添了拈花惹草的爱好。想来也是可爱,这偌大的村落寥落几人,他的爱好也就一天比一天多,我家老屋拆下的石条、顶柱石,即便是余下的烧纸,他也痴迷,一日日搬回了自己家;可他又待人热情,父亲回一次老家,就叫吃一次饭。我望着他凹陷的眼睛,透着别人读不懂的故事,想笑,一场云烟,他在云烟缭绕里追逐自己喜欢的现世。

小爷同六奶这一代人是农村最后的守望者,他们扮演着一个传统农业时代农村人的角色,有一天他们若不在,农村的寓意将是什么?我想没有了庄稼的土地,土地将不再是土地;没有了人语的村落,村落将不再是村落;那耐得住百年的寨子、墩台,能耐得住无限时间里的风雨侵蚀、无人归的落寞吗?

我们在历史的烟尘里补衲古人的生活场景,感知他们的文明,可这也不妨碍对当下多元生活的维续。农村是千年农业文明留下的缩影,积淀着民族历史的记忆,蕴含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寄托。不要让其在这个时代变成一个个人为的罗布泊,而应将其作为一种多样的文明形式给予尊重。那灯火阑珊处的人们,曾在归家的路上,或许要得一方之地,抖落浮躁,荡涤心灵,再次整装出发。

井上靖说:哪怕世道再乱,也不得夺取一个人的故里。孔子周游列国十几载,心济天下,赳赳身躯,礼遇有之,冷落有之。最终,站在楚国的夜空下,目送楚昭王的灵柩,暗黑的夜,凄冷的风,他的人生希望如流星,再次幻灭,却能铿锵有力地高呼:知天命,归与,归与。因为,有一处安宁——陬邑等待着这位圣人的归来。

故里是一个人的精神家园,倘若故里没有炊烟袅袅,只剩满目秋草萋萋,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细雨柔断肠,寨子的轮廓揉进岁月里,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而我知道,我要离去了,就把这惆怅与思念留给时间,留在故乡深秋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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