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杂志

《陕北》杂志

一钩新月天如水(2018年第6期)
来源:《榆林文苑》 作者:◇如 水 2019-01-07 10:12:25.0

一钩新月天如水    

       俞平伯先生说:丰子恺的画是诗,不可说看,当曰“读”。

  其实,赏画与读书一样,浸润了读者的情感与思考,但只这一“读”,就有了别开生面的贴近与体悟。看画容易,只用眼睛,是一种视觉意义上的观赏;读画则难,不只是眼底沧桑,更须用心观照,细致体悟,方可应和彼时心意,贴近画境真味。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是一组诗意的汉字组合。

  初读这句诗,没有喧闹人群,只有如水清月,亘古朗照,人散,或者人不散,她都在,悄悄然,不发一言。语言有生生不息的生命,诗人在创造语言,诗人也在保持语言的真诚,保鲜语言的生命。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月亮不在的时候,北宋诗人谢逸以语言描写的方式,为我们留住了这一轮明月,照出了彼时意境,也照亮了现世光阴。

  谢逸《千秋岁·咏夏景》:

  

  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梅雨过了,萍风起了,楝花簌簌落,一任鹧鸪惊。修竹茂,疏帘垂,倦琴书,卧南窗,情随湘水,梦绕吴峰,此般幽情深意,无处拂尘。这是千年前一场意境凄濛的歌舞盛宴,笙歌起,玩月凉,歌舞尽,茶具热,人散空,一钩冷月淡照,清辉如水,一地凄凉。词人借楝花起兴,叹春意之逝,热闹与冷清、繁华与落寞、兴盛与苍凉,俯仰间,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一怀惆怅,欲说还休。

  楝花是开在春末夏初的花,宋人有“处处社时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风”,楝花一开,春就过了,伤春惜春之情,油然而生。当然,这或许只是文人雅士的闲情而已,在老百姓眼中,每一种植物都是随序而至的天赐祥物。他们以节赋意,借花抒情,诸如“四月八打楝花,来年生个胖娃娃”等,以朴素的民间俗语,唱出多子多福的祈愿。

  丰子恺先生曾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为题作画。

  画面极为素简,只取纯净黑白两色,以简洁疏朗之笔,勾勒出亭阁廊前的清雅景致:竹帘高卷,廊亭寂然,茶桌一张,杯具几只。之外,画面大片留白,天幕如水,溢满纸页,虚实相生,意味无穷。

  人去茶凉是惯常世情的悲慨,先生意味却不尽相同。他宕开一笔,走出“人散后”的清寂,将盛宴后的人生寥落淡化,升华为风雅闲适的人生情致,画境与词味卓然不同。先生画面有意留出大片空白,将“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意境推向空旷:宇宙浩渺,吞纳万物,一天如水,清明而照,新月如舟,沉浮畅游;一把纯黑的大茶壶,张嘴儿而待,仿佛将日月星辰等自然万象,纳于一壶,容于一境。

  天地乾坤,水月共容,这是物我合一的大境界。

  林清玄《月到天心》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望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含容的。”林先生以月为象,言说心灵之月与天边之月的容含,道出人生感知的妙处,动人心弦,启人心智。

  林清玄文笔优美,空灵清玄,禅味十足;丰子恺画笔拙朴,简约散淡,灵动情深。他们以自己的方式阐释了繁华之后的清静,不一样的况味,却是一味的孤独而清绝。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小小画幅道出繁复而简约的人生之境:当世俗的繁华散尽,唯留如水之清月,纯净明朗,恰如天光,直照心底。山川江河,浩大无际,青山绵延,绿江缠绕,湖泊相映,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无不繁复,月亮却只有一轮。她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任何人,我们望月想月,似乎只能随心感知月亮的遥远或切近。倘若难得心静,则只看到天上之月,而见不到心灵之月,月亮只是极短暂的偶遇,全然没有了永恒的清洁。其实,千江有水千江月,那水便是一汪明澈心池,水在心底,月就在水上。

  这便是丰子恺先生的画,笔简意丰,富有禅意,寥寥几笔,一个意境就出现了。

  宋朝理学家邵雍有一首《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这诗空灵清绝,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道出自我与自然之融合。月到天心,风来水面,这般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致才能体味,只有博大的襟怀才能感受。而“江清月近人”则启示我们,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让自己的水静下来,让自己的月明朗起来。

  所以,林先生告诉我们: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

  所以,丰子恺的画里,人可去,茶可凉,月不可无。

  此刻,市声远离,清夜宁静,一弯朗月在心,足矣。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唐代诗人钱起,是极懂音乐之人,一首《湘灵鼓瑟》诗,记录了他听乐听到极致的美: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传说湘灵擅长鼓瑟,琴声悠扬,水神冯夷情不自禁随乐舞蹈。可惜,冯夷并没有真正听懂乐声潜流的悲怨,他的欢舞只是徒然;唯有被贬南行、经过湘水的“楚客”,懂得了湘灵琴音的深婉苍凉。悲风掠过湘江水岸,直抵八百里洞庭,凉苦深远的瑟音,缥缈入冥,金石悲哀,香草闻动,苍梧怨慕,尧女恸哭。一曲奏罢,鼓瑟伊人,飘忽而逝,青山依旧,湘水长流。

  《旧唐书·钱徵传》称此诗为“鬼谣”。

  这首诗本为应试而作,却成就了一篇经典的听音乐诗文。湘神鼓瑟,曲声袅袅,诗人展开想象的羽翼,伴着仙乐,往返盘旋,尽兴驰骋,上天入地,神弩八级。他动用了所有的感官,去应和每一个音符的摄入,动情地描绘了湘灵鼓瑟的神奇力量,化无形为有形,景物人相,看得见,听得到。末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实为神来之笔,道出音乐带给人们超越时空的生命体验,自然精妙,神思绵绵,戛然而止,余音绕梁。

  这是听乐者之修养,也是为诗者之高妙。

  李斯特说:“通过与诗的内在联系,音乐获得了新生。”文学与音乐自古就有一种不解之缘,无数诗文名家常常在音乐中捕捉灵感、陶冶性情、抒写性灵,留下许多为乐而歌的名篇。诸如唐代诗人郎元士《听邻家吹笙》、刘禹锡《杨柳枝词》、杜甫《赠花卿》等,都是听乐而抒发的极致感慨,以乐识友,千古典意。两千多年前,一个文人雅士,一介山野樵夫,高山流水,知音佳话;一千多年前,一位被贬骚客,一个天涯歌女,同是沦落人,司马青衫湿,一曲琵琶,古今流传。

  音乐作为一种抒情性极强的艺术形式,通过力度的强弱、旋律的起伏,以及节奏的抑扬顿挫,借助直感的乐流方式传情达意,使人获得比其他艺术形式更为直接、丰富和生动的审美感受。音乐的创作和欣赏都是非常高雅的艺术活动,其审美意义不止于此,更在对社会人的教养、教化功能。孔子主张给音乐贯注以“仁”的道德内涵,要求音乐具有“仁爱”的精神,提出了“尽善尽美”说,强调音乐的育化作用。他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第一次对音乐艺术的逻辑给予形象地描述,把音乐的审美标准,提到了美善统一的高度。

  柏拉图也曾经说过:“音乐教育除了非常注重道德和社会目的外,必须把美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目的来探求,把人教育成美和善的。”后人读诗赏乐,万不可贪求牵强获得,只须留驻和弘扬美善,就够了。

  我想,这是一种自觉而自尊的文明承担。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句诗有清雅孤绝的美,吟了又吟,曲不闻,人不见,江不流,峰不青。这清绝的意境中藏有生命的玄机,可惜密码不是我能解开的。于是,去读丰子恺先生的画,不预设理性的规则,只以眼睛去读。寥寥几笔,山水俱现,人隐山,峰沉水,画境从原诗的哀婉悲凉中游离出来,呈现出“青山依旧笑春风”的山河写意,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你听,一曲歌罢,江水之上,故人远去,数峰青青。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大片大片的芭蕉叶,依窗而绿,一盘樱桃正红;一只蜻蜓,自由自在,飞来飞去;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上闲放着一支燃着的香烟,青烟袅袅。午后,主人依窗读书,倦了,起身走走。或者在床榻上躺躺,一回头,看着如此闲境,兴笔所至,成就了这幅生活情景特写。

  这是丰子恺的漫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素净而有韵味,出离了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的苍凉:

  

  一片春愁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某日,蒋捷乘船,水过吴江,一舟飘摇,岸上酒旗,迎风招摇,诱惑着,他却无法止步。那是故乡的味道,却不是故乡。恍惚间,舟子已过秋娘渡,再过泰娘桥,风也潇潇,雨也潇潇。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不知归去何时,一洗羁旅之风尘?

  古人蒋捷,却以现代蒙太奇手法,巧妙剪辑了一组意象,点细节,染背景,点染结合,写尽伤春的惆怅以及久别思归的怅惘。他感慨岁月无情,年华易逝,眼见时光的妙手催红了樱桃,染绿了芭蕉,把韶华人生远远抛后,自己却长年客居异乡,不得归去。

  蒋捷词大多凄清,只为客袍风尘太过沉重,压得他撑不起生命的向度。一曲《虞美人·听雨》是他孤寂一生颠沛流离的真实写照: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阕词以三幅象征性画面,概括了一个人从少到老,在环境、生活、心情各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三个时期、三个场景、三种心境,读来倍感凄然。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年少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连听雨都浪漫与悠闲,红罗帐中,轻软细雨温柔乡;“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壮年漂泊,客舟听雨,水天辽阔,暗云低沉,西风骤急,孤雁哀啼,一腔旅恨,万种离愁,欲说还休,欲说还休;“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老年衰微,鬓发星星,寄居僧庐,深听夜雨,裘冷心寒,处境之萧索、心境之凄凉、思绪之木然,如秋窗寒雨,点点滴滴,细细数过,难耐天明。

  当然,这不只是蒋捷一生颠沛流离的真实写照,也是每个人生命阅历的收纳总结,没有谁能够逃脱这个轨迹。这是上苍赋予人的权力和责任,抑或责难,让你在安享幸福的同时接纳与之俱来的悲怆和苍凉;这也是人赋予文学的审美体验和社会功用,那一场又一场雨,下了,又停了,又下了,当某一日雨不在的时候,蒋捷为我们留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大概这就是文学能够赋予生命的唯一真正意义。

  抛却意境凄清,这两阙词给我们同样的惊醒:“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以实落笔,不仅仅是眼前景,更沉淀着作者对故园的美好回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樱桃红,芭蕉绿,客袍湿,游子客居,家园难归。诗中既有对故土风物的怀念、对孤旅生涯的怅惘,更有对时光易逝的感叹,一切意味,尽在一红一绿。

  “流光容易把人抛”,以虚言实,直抒人生苦短的无奈。似乎人活一场,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旅程,出歌楼、下江岸、上渡船、宿僧庐,庐下听雨,风雨兼程。那一场生命中的雨从未停息,自我年华却已走过最要紧、最美好的一段。

  因了特定的时代背景,蒋捷之词对生命意境的概括无端凄凉,令人悲伤沮丧,但在珍惜流光这一点上,值得我们记取。听雨固然凄然,但也是平常事,也是好事,不失为一种人生意趣。其实,读书、听雨、看阳光,都是一种境遇、一种心境、一种况味,阳光和霜雨都是快乐与幸福。有一位朋友说他家的院子里盛满了阳光。院子盛满阳光,真是好,一个人若有心境去感受阳光、倾听阳光、造设阳光,更是生命的美遇。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说:“我来到这个世间,是为了看看阳光。”为了看看阳光,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听听雨,又有何妨?倘若生命之树根植大地,背负苍天,向着阳光,世风冰霜再怎么冷,也不会冷彻心骨。

  丰子恺先生走出凄冷词境,只取“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即便时光如流水,人在水上漂,瞬间无影无踪,我们也要尽享水中温柔,倾心守护真善的温度。任它芭蕉绿、樱桃红,只要每一个日子都柔软着韶光的味道,有如水仙的花瓣,温柔而伸展。

  一个人活着,总会在某些时刻遇见美好,好人、好事、好书、好风景。那些时代、那些人,已然远去,但樱桃在红,芭蕉也绿,人生美意,何处更寻?蒋捷与丰子恺留给我们的,远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外。

中庭老树阅人多

       一块粗粝的石头,站在村口,站成村庄的孩子。

  沿着一道柔软的土路深入,一双布鞋,丈量村前小溪的长度,河道蜿蜒,似乎走不到她的尽头。村庄很老了,树也很老了。

  太阳已经悄悄安歇,巨大的黑夜笼罩下来,笼罩下来。凛冽的朔风中,鸟儿迅速转向,将一座又一座空巢装满。老树悄悄站着,听着鸟鸣,不言不语。

  每一个村庄都有隐秘的信息,每一块石头都有尊贵的身份,每一棵树木都有饱满的生命。我相信,这些树和石头就是村庄的博物志。走在这样的村庄,你随时能够听得到牛羊、马匹和人的呼吸,混合在湿润的空气中,轻轻流转。

  朗朗日月,携带着亘古的信息,弥漫在老树上空。老树和石头一样古老,像化石,在院子里站了很多年,从不迈出一步。流转不定的光阴,停驻在一圈又一圈年轮,树斑驳的身体了藏了阳光、雨露、空气,聚汇成树的精气,弥散开来,安抚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了这些树,村庄不孤单,鸟儿也不孤单。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飞向老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诉说着独属它们的情话,整个院子充满了悦耳之声。这样的群体对话会持续很久,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渐渐停息。

  你可以想象,一树的枝干上、叶丛中,鸟儿们密密麻麻地睡去,你守着它,它守着你,那是怎样温暖幸福的意境。待明朝,又各自分成小家,远行、觅食、戏玩,不管走多远都要再回来,回到老树的枝头,安睡。鸟儿是老树有声有色的孩子,老树是它们集体回归的家园。

  鸟倦飞尚且知还,何况人乎?

  树是自然的灵物,属阳,你若见它亲近,只一眼,就能听懂它深藏的哑语;树也是天地的界桩,扎根深稳,枝繁叶茂。当秋风横扫,落叶如雨,随风飘散,卷着一把泛黄的日子,如一些缱绻一时的往事,化为烟尘,决绝而去。待明年春来,老树守着宿根旧枝,再发新芽。

  老树从来没有丢了自己,人却纵使穷尽一生也难得见到真正的自己。若见到了,便是大开悟,不须佛指一点。其实,那是另一个本来的自己,很多时候,我们走丢了他。黎戈《私语书》说:“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地欢喜。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很踏实。还有,每一天都在隐秘成长。”小时候盼望自己长成一棵树,长大才明白,人不能成为树不是因为不能像树一样高大,而是缺失树干净、坚守、温暖的灵魂。

  所以,先得学着好好做人,而后,学着做一棵向着阳光的树。其实,人就应该像树一样,不需要说话,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一个自然而然的免疫系统,悄悄地为你的生命健康和精神安宁自觉守护。你长一根枝条,或是落一片叶子,就是一个细胞的消失,就是另一个细胞的诞生。一个自己走向另一个自己的过程,就像黄昏渐渐暗下来,灯光次第开放。

  古人有:“曲院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树阅人多。”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亘古日斯,夜间从东海升起,拂晓隐没于西天云海,如此循环不已,滚滚尘世间,便在她反复起落中推演至今。明月长存而人生短暂,人类无法改变这一自然规律,因此,就更应当珍惜今生光阴,在瞬间把握永恒。

  统照山川的阳光常在,盈亏轮回的月亮常在,生命往复不息,就在这样“变”的旅程中守着永恒的“常”。茫茫天地是宇宙赐予人类的福祉,是我们博爱的父母。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地无际,迎合苍穹,围成一个浩大无际的房子。这房子只是人类借住一宿的旅店,我们改变不了它,更带不走丝毫;我们拥有再多再长的光阴人生,也只是漫长世纪的一个匆匆过客,偶尔驻足,若飞鸿沾了雪泥,飞然而逝,不留痕迹。但惟其渺小与短暂,才弥足珍贵,就如掌心的一滴水,一不小心,便归为乌有。

  子夜时分,天幕苍青,能在这背景上凸显的,唯有树。一棵棵树是独属青天碧海的舟,当万物入眠,它们以守望的姿态醒着。坐在村庄的怀抱,将目光收紧,盛装古往今来的光亮和温暖。这个时候,人就像一棵树,一圈一圈地长,每一圈年轮里都藏着星辰和日月,空气、水分和养料都被吸纳得干干净净。

  丰子恺先生这幅《中庭老树阅人多》,也是一首诗,一座庭院,瓦房数间,三代四人,围着一棵老树。中庭老树,不只是阅人多。阅人的老树长了千年,阅树的人也要跟着长出一代又一代。

  大概,这是天地赐予人类的最大福祇。

风雨之夜的候门者

  夜色苍茫,山路漫长,风雪之夜,一把雨伞,一盏孤灯。

  他从远方归来,最先听懂他足音的是守候门口的狗儿。千年前那个风雪之夜,犬吠声、风声、脚步声、柴门开启之声,交织成一片,却不嘈杂。这是唐·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诗抒苍山暮雪意,画说忠犬候主人。题画诗云:“为人看门,为人守闾。日夜皇皇,食人唾余。我心如天,唯知忠义。努力负责,不希报赐。”先生看重的是狗的忠义。

  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们忍辱负重,不卸担当,自始至终,为主人守护。一个商人携犬远出,索人欠资,路上累了,道旁小憩。起身欲行,犬忽然狂吠,死咬住裤管不放。商人大怒,狠狠地打,犬重伤而逃。商人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才想起钱袋子丢落在歇息的地方了,方明白犬紧咬之意。他急忙返回,犬抱着钱囊卧在哪里,看见商人返回,长号一声而死。商人与爱犬朝夕相处,却不懂它一片忠心,犬临终一号,多少悲哀,多少欣慰。犬忠主人,竟至于此。

  曾经养过一条出生不久的小狗儿,一点点,放在手掌心,哆嗦着,担心养不活。没想到,喝了两日牛奶,它便活泼泼地站起来,跳起来,可爱极了。它像小孩儿一样,在你膝下盘旋,高举着两只前腿,等待你握住与它嬉戏,或者躺下来,等你抚摸爱怜。只要谁有空闲,就逗逗它,陪它玩。大多数时候,它自己找乐,皮球、玩具、小板凳等,任何小东西都可以成为它的玩物。后来,它一定是寂寞了,跑出去找同伴玩儿,再没回来。我不怀疑它的忠诚,只怀疑人的贪婪。

  狗儿对主人忠诚,对同伴也是有情有义。《建宁志》记:一家人喂养两只狗,一白一花,共出一母,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后来,白狗突然目盲,不能进圈而食,主人在屋檐下铺了干草,让它卧在那里。花狗白天衔饭,吐而饲之,夜则卧其旁。等到白狗死了,埋之山野,花狗朝夕而往,绕着数匝,若拜泣状。卧其旁,必定主人移时而反。狗于同胞生时推以食,殁后祭以礼,无愧骨肉之情、手足之爱。

  《人谱》录:“江州陈氏,宗族七百口,每食设广席,长幼以次坐而共食之。有畜犬百余,同饭一牢,一犬不至,诸犬为之不食。”狗尚通人性,人却叫嚣着、争抢着,肆无忌惮地盘剥、掠夺、占有,很难以接纳的姿态与他人、与万物相伴相生。我们的各种媒体不时报道着豪门内部骨肉相残,这既源于他们的欲,也暴露出经济政治生态以及国内法律制度方面的缺陷和不足。人人皆欲主宰,个个都是领主,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尊,巧取豪夺。要么贪心不足蛇吞象,要么拔了萝卜地皮宽,要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这些专属人类的词语,在自然地理的世界,永无落足之所。

  数千年的岁月中,人的性情在改变,狗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黄昏,四五千年前的石峁古城,夕照依依,一只米黄色的狗,安卧在东门外的一垛石墙根,眼睛里藏有隔世的记忆。它和那些造型拙朴的石头一样,若形貌拙朴的古人。靠近它,与它默然相对,寂静安然,我不说,它不叫,人畜相安,天地吉祥。

  一会儿,它绕过城垣,从东门回家了,没有仪仗,自成肃穆。

衔泥带得落花归

  俞平伯先生说,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衔泥带得落花归》这幅画中,春光明媚,日色渐暖,母亲抱着小儿坐在椅子上在晒太阳,眉梢眼底,溢满柔情;小女孩张开双臂,呼唤着低飞的燕子;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玩,他一定是被姐姐的欢呼吸引,仰头而望。

  春天来了,燕子回归,万物生机,物我相合,其乐融融。

  白驹过隙,恍然已过许多年。2016625日,辽宁省沈阳市5.3万余名少年考生,正坐在中考场内,看着这幅画,紧蹙眉头,无以下笔。大部分孩子没有把握好漫画题旨,有的从妈妈的角度写“辛苦”,有的从“衔泥”入手解读积累的重要,有的从“落花归”想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而讴歌奉献,有的甚至大笔挥洒抒写英雄精神……孩子们思路开放,联想丰富,却并没有真正把住画作气脉——春。

  这画的作者丰子恺先生,就是一个心有春意的人。

  近年来,先生的画作备受人们关注,包括入选各类考试题目。这是好事,可是为什么孩子们读不懂画面内容呢?

  每年春来,燕子衔泥、做窝、孵化乳燕,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物候现象,而成长在信息时代的孩子们可有留意过季节的变化,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生长发育节律?或者,有几个家长真诚地引导和陪伴孩子投入真正的生活场景,去关注动植物的生长、发育、活动规律,以及非生物的变化对节候的反应?

  毋庸置疑,孩子们的生长空间中已然缺失了有生命体感的内容。诸如植物随着气候的季节性变化而发生萌芽、抽枝、展叶、开花、结果、落叶、休眠,等等,这种种规律性变化的物候现象,以及各类动物的摄食、循环、运动和繁殖等生命活动,已渐渐地从孩子们的生活内容中抽走了。童年、少年乃至青年,他们很少偶尔抬抬头,看看鸟儿翩翩飞,有闲心去观照万类生息,又怎么会懂得燕子“衔泥带得落花归”的浓深春意?

  画作题款来自清·吕霜诗:

        

  一年社日都忘了,忽见庭前燕子飞。

  禽鸟也知勤作室,衔泥带得落花归。

 

  社日是祭祀社神的日子,人们隆重集会,祈求大地繁衍万物,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古人对祭祀社神十分重视,成为风俗,流传后代。春社是春天祭祀土地神的日子,是最为古老的汉族传统民俗节日之一。汉代以前只有春社,汉之后始有春、秋二社,约在春分、秋分前后举行。春社之日,燕子归来,寻觅旧时人家衔泥筑巢,泥土中常混杂有花瓣、小草等。这些物象提醒着人们季节的推移变化,但我们只顾急匆匆地向前赶,一年又一年,恍然而过。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自我尊贵的生命尚不如梁间燕子,衔泥筑巢,孕育春色。

  小时候,有一段日子是在外婆的小乡村度过的。春天来临,万木复苏,山花烂漫,燕子成双,出入往返,辛勤劳作,像人一样经营自己的家园。哪个孩子不期望自家屋檐下垒有燕子窝?甚至会说,谁家屋檐有燕子做窝谁家就有喜事。外婆是我童年的春,她会反复唱那首最美的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为什么?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一直以为外婆为我而歌,长大才知晓,这是一首春天的歌,属于心有春意的人。外婆就是心有春意的人。那年深冬,北风凛冽,我们牵手走过西风口,外婆回头看我,盈盈双目,清澈如蓝天。我多么愿意是飘在那里的云朵,可她竟在五日后悄然睡去。外婆一双小小脚,仿佛只有一个大拇指和一个脚后跟,不知道她能走多远,但我相信她走进了天堂,长成了天堂的一棵树。

  成长是从人的自然属性开始的,教育的本质是回归,回归自然,成为自然人,与万类生物彼此感应,生命才能自由而灵动。倘若没有亲近大地、亲近自然,缺少精、气、神的哺育,身、心、灵的发育都不会健全,难以长大与成熟。外婆不仅抚养我长大,更让我懂得人的生命意义在于心有春意。外婆走了,外婆的小屋从此成了我深藏春意的白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走在这个干干净净的“春”字里,从未走出,哪怕两脚泥泞,也要带得落花归。

  先生曾作此画赠予朋友,也是赠予他一份春意,开启春天般的人生之旅吧。

  丰子恺先生从容风雅,宁静祥和,他的画从朴素的生活中来,又回到生活的朴素中去。这些文字只是我所读到的画意,一时一地一己的感触,也许不尽是先生之意,但至少可以是生活的某些本意。虽信意联想,却没有超离生活的现实与琐碎。

  或许,哪个时空下的自己,再读画,又是另一番思绪了。

 

责任编辑:曹娜娜
栏目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