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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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的抒情与守望
来源:本站 作者:冯光雄 2025-11-24 09:47:49.0

 

我在额济纳见到了大片的胡杨林,在苏泊淖尔苏木附近,见到了传说中的胡杨树神,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胡杨林里,遇见了一株枝条似游龙的胡杨,我凝视良久,唤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涨潮般的情愫,因而我的心里不禁对胡杨起了敬畏与赞美之心。

一个额济纳,一个大地理,沾染着胡杨、弱水的灵性,终年地,地远天荒,四平八稳地雄居于天地间,不顾山河浩荡,不管风云聚散,吟一曲大漠云裳,隔着千年的光阴,萌动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最唯美的诗词画意里,如史诗般恢弘磅礴,活出净土的本真,与日月山川沉沦,温润心灵,滋养灵魂。

这里白日悠长,夜晚迷离,有着最深的孤独,也有最痛楚的人性,一城、一河,长在天涯,长在地角,春萌秋萎中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

这里远离尘嚣,一切皆寂静索然。相传骑青牛的老子,写下《道德经》后,化身入居延海得道成仙,留下一片流沙仙踪,西汉的武帝又让河西的甲卒筑居延泽上,盛唐的诗人王维,定是经过这一座座汉塞,忆往昔卫青、霍去病这些征战疆场、戍边建业的将名,曾在此追击匈奴、饮马弱水,才能感慨出豪气万丈的《塞上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当然还有校园诗人海子的一颗丰盈的内心,是离不开胡杨的灌溉。

仲春的额济纳空旷、辽远,像莽荒时代般寂静。这样的寂静,风不吹,草不动,以苍天为幕布,以大地为舞台,信手拈来,秘而不宣。沉静的原野,荒凉已被北归的大雁带走,一抹嫩嫩的绿,化简为繁,洇出泥土里,传递青春讯息,让不食人间烟火的额济纳不再落寞,有了色彩。弱水蠢蠢欲动,胡杨发着新绿。春天的绿还没有覆盖旷野,但雄浑的大地已经从河湾发出声响。

大地在时光之水中煮着,在时光之火上烤着。弱水是一条古老美丽的河流,它与胡杨从古至今,生生相守。古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出自《红楼梦》。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后人多用这句古语比喻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美好事物非常多,人们会被各种诱惑所困扰,但能让人得到慰藉满足的往往是一份简单的快乐。

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却不问这瓢水是否和你真的有缘。但爱就是反复被拒绝依然不会消散的火焰,拒绝反而让爱更加狂热。此刻或将来,我都无意以文字修补什么,只想记取那些璀璨的过往,也相信时光,会给我们更好的。

时光选中无数的智者,沟通南北东西,驶向新的广袤。时光选中胡杨,成为广袤戈壁中的血脉和脊梁,柔韧、刚硬。时光之河滚滚向前,选中什么,遗弃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偶然,也是必然。那些最珍贵的,早已成为时光之河的一部分。

额济纳的大地,充盈着泥土的清香,泛滥着生机,返璞归真,方是真味。

每一个林间的转角处都会遇到一种无法预料的美丽,这就是大自然的馈赠给每个探秘者的神奇,让你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额济纳的胡杨林的确很美,弱水逶迤,胡杨环抱,那一抹醉人的胡杨翠色吸引着无数天涯匆匆的行客。那么多的过客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云蒸霞蔚的天空并不记得谁曾来过,谁又走了。而走过的人,却无法将它遗忘。

六月的额济纳正是胡杨漫天的飞絮飘飘洒洒,落英如雨的季节。圆圆的日头挂在天际,热辣辣地洒在弱水河畔,散落一地的明净。温软地顺流而去,或者逆流而去,像三千年前《诗经》里的样子,与有缘的人一座桥一座桥的走,走走停停,或者停停走走,白鸟飞过河流,已然觉得沧海已成桑田。整整十二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十二座桥,十二季的轮回,一路走,脚下的桥起起落落,而内心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柔情与清凉。

荒野里的爱,就像荒野里的风,说来就来,说爱就爱。在这里,太阳和月亮同挂在天上,在这里,遇见了我和我之外的人。年华正好的我,心跟着弱水,微微荡漾。好想就在这里,一辈子,一起年轻或者一起老去。

生命是太过脆弱的东西,并不比一条溪流经得起年月风雨。在老子化狐成仙前的那个茅亭前畅饮一瓢水,半酣中,做一个活在诗经中永远不会老去的那一个。汤汤的三千弱水地老天荒地映带左右,亘古不变,承载着荣枯兴衰的自然风物,它的沉默里有一种无时不在,无所不存的长久力量,它,不懈不竭,有容乃大,储存着热望,盛装着澎湃,温柔如诗,端庄如经,轻轻安放着四季的砝码,不偏不倚。它比一棵草更熟知土地,比一只鹰更熟知天空。花,一夜一夜的开,弱水,一夜一夜的流。而我畅饮过弱水的那瓢水,长醉着无法靠岸,也无法醒来。

今晚的月,不是秦时月,不从关山来,不勾一片云,不挂一盏星,温文尔雅地流进万古流淌的弱水,那水润泽而绵延,浮动着草木香气。一个遥遥的身影斜在水边,像是弱水旁逸的一支粉艳的嫩芽,疏影横斜,不论寒霜,高洁如初,婉约且美。

一个景就是一个画派。

站在桥上看水也看风景,看吹雪的芦花,它们一团一团,裙裾带风,随风摇曳,一如来者来,去者去,柔软着时间的锋利,接纳着八方的讯息,仿佛传递着一则古老的谶言。它们就长在弱水边,与世隔绝,隐匿成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像一个人的爱情一样,经历着生长、蜕变、新陈代谢的过程,在不同的季节里,呈现不同的味道。它们隔着悠悠岁月,将每个人的相思写满。长路漫漫,思君之心,天地可鉴。

风飒飒地吹着河湾里的芦苇,很像是雨声。

心,被四野的宁静包裹着,人,忘了痛苦和失意,丢了落寞和忧伤,在一片湛蓝的天幕下,依在木栅栏桥上,让半生颠沛的心,重新获得了慰藉和安详。

额济纳的胡杨,独立,或成林。独立的,一棵树,一个世界。成林的,绿浪,连天铺地。空寂的胡杨林,方圆数公里,独行那是最好。横穿或者斜插,去二道桥看胡杨在水中倒映成影,去四道桥看胡杨粗犷雄伟,在八道桥感受沙漠的辽阔与胡杨的壮美。在一棵巨大的,存满生命力的胡杨下发呆,仰头或者俯首,气息之间草木淡淡。风吹、叶动,吹散红尘三千愁,竟有了地老天荒的意境。在一片荒野的青翠中,端坐着一个渺小的身影,不曾云淡风轻,不曾相忘于江湖的肉体和灵魂就被一种永恒的山野之静收容着,世界越是广大,一份现世的安稳也就越是深入骨髓。阳光很温暖,像在触摸一片悲悯大地的思绪。世间两物绝美而不可得,一为胡杨叶,二为眸中你。青春是一场大雨,有的人雨中浸润暖意,有的人风雨疾驰。岁月深处,如果只剩下记忆,而能让人回忆起来的,一定是那些在心里流过泪,滴过血的东西。爱的毁灭与复活,皆源于灵魂深处的一场大火。我渴望爱的浇灌和滋养,像胡杨一样在养育子嗣的岁月里,朝着水的方向掘进、奔跑。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而我要穿越多少感动的河流,才能抵达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光明从树叶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斑斑点点,踩在上面,像踩在了云朵上,陡生出一种隔开尘世的感觉。那胡杨,六月有六月的妩媚,九月有九月的风采,它同时间一起流转,跨越千年万年,阅尽人间沧桑,饱尝世间冷暖,接受干旱、高温、盐碱的考量,成为一种精神,飘逸、丰盈而高贵,触摸大地脉搏,接受八方膜拜,不辜负一世的韶光。

白露至,秋天来。

秋天的胡杨最是唯美,那些摇曳生姿的林木,把大森林的美与神秘,渲染得淋漓尽致,将现实与艺术融为一体。从此,山一程水一程,一帘秋色一路风景。从此,日子开始变得云淡风轻,迷离梦境。从此,弱水胡杨,流年静好,缱绻诗意。

胡杨没有辜负世人,我们也切莫辜负了胡杨。

在一棵灵性的胡杨树前祈祷幸福,为自己,也为明天。像旷野里的一棵蓬蓬草一样生长,向地而生,向天而长,懵懵懂懂,不谙世事。胡杨的远处丛生着一些红柳。秋日里,耐旱的红柳已经褪下五彩的花穗,挺立在河道西侧和北部的沙海间,在秋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纤细的枝条。

一片叶儿纷飞、落下,这一别,各归云泥,再也不见。我的爱在烈焰中焚身,或者在烈焰中浴火重生。

循声望去,驼铃声叮叮当当,犹如丝绸之路上玉石坠盘的清灵之音,汇入内心深处。连绵的沙漠,起起伏伏,遥远得无边无涯,又如卧龙般盘蜒在弱水岸边不远的地方,冷峻而神秘。沙漠浩大,那种像刀背一样高大的沙脊,可以傲视时光,渲染着大自然的高贵。人,在它面前无所遁形。沙也是金黄的,即便是没有了阳光的爱抚,沙依然是金黄的,在沙漠的深处往往有几棵胡杨撑着天空,那姿态,也许已经撑了几个世纪了。抬头望望天,天纯净得就像一方偌大的靛蓝色的幕布,变不出一朵白云。上面是透蓝的天,下面是连绵不绝金黄的沙海。蓝与黄,那鲜明的对照,天造地设,中间是一条寂寞的界限,天也下不来,地也上不去,只供迷幻的目光徘徊。

脚步与天涯在博弈。

天涯还是那个铁色戈壁的天涯。茫茫的戈壁滩荒凉得让人心生绝望。戈壁滩上,狂风凛冽,不像年少时,生活和风都是温柔的。唐朝的王维把他的大漠孤烟放了出去,又把他的孤烟收了回来。黑城日暮西斜的黄昏里,让我可以倚在高大厚实的城墙上,也快乐,也忧伤地想起了某个久远的故人。从前的刀光剑影都被隐去,阳光折射的光线把来来往往游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西北的风和烈日让黑城苍老了许多,全都透着元朝或者西夏的气质。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的时代,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一个如火如荼的年代。野心在胸口打磨,血在青铜刀的血槽里流,更在荒野大地上翻滚。那时的空气中都回旋着血液的腥甜,像肥料一样,滋养嫩草染过的大地。历史就像一场散去的戏文,可那气焰熏天的喧闹,在后世的午夜久久回荡,不肯散去,落在黑城总管府前街上的一块青砖上,亦或井台前的一挂马车上,你走过时,它会猛地嘎吱叫上一声。

不管是城墙上的马面还是元朝的马面,佛塔还是覆钵式的佛塔,在历史的暗夜里,前朝旧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年华、岁月,都像那逝水,流走了,不再回来,饱蘸夜色的黑城以静制动,以无声胜有声,它,在流沙漫漶中醒来或者睡去,一阴一阳,互补互生。

落日在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沉下去,西天被染得血一样红,我望着漫天的红霞,嗫嚅了半天,像七百年前的黑城文书中的元大都女子失林。

黑城的夜挟来了牧场的腥膻,站在城墙上俯瞰一望无际的荒野,面对寂寥和狂野,只感觉这个世界只生了一个我。用孤独和柔情在如水般的夜色里画画,画中有西夏的笑容,有元代的衣冠,还有有失林一袭的麻衣。

秋尽冬初,万木摇落。额济纳的街里新添了烤肉的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肉在火上烤着,冒着气儿,滴着油,滋滋啦啦刺激着人的味蕾。仿佛,额济纳的古老也一下活泛了,意趣横生,有了生机和灵气。

胡杨林在暮秋的清寒中,黄沙漫卷,朔风过境,四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可最后一棵挂着黄叶的树,却好像反而迸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

从胡杨林到怪树林,这是一段怎样相忘于阴阳两岸的距离啊。像一个行者,咀嚼一嘴的风沙,沿着骆驼的足迹,将这种古老神奇植物的一生一世慢慢地丈量。

想想这世界就是一场一场的相逢和别离。当胡杨黯然失色的时候,那是秋实要和一片沃土的告白;当牧人牵着他的骆驼在暮色中归去的时候,那是湖泊中徘徊的云影要和眼眸的告白;当最后一只水鸟耐不住寂寞离我们远去的时候,那是我相忘于江湖的告白。这样的时刻尽显凝重而又虚空,貌似我心里膨胀的爱,瞬间枯萎,貌似我看着一个行踪飘忽的背影离去,心,顿生出的几许惆怅。

大雪盼雪,盼的是一种心情。盼着额济纳能有一场雪,那雪竟也来了。洋洋洒洒的雪千里迢迢,奔赴荒野,卷着寒冷,冷冷地填满了沟沟岔岔,山山峁峁,让愈加显得广阔平坦如砥的戈壁生出厚厚包浆。小桥、芦花虽暧昧不清地披着雪,却已轮廓分明,大地也一派持重,冷凝地扯着温黄的阳光,漫向胡杨林广阔无边的静谧中。

大雪天,寒彻而悠远,宁静而凝重。胡杨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正像这样无数的尘埃组成了大地,无数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体组成了浩大纷繁的人世长河。然而每一种生命都不曾屈服,都勇敢地活着,顽强地延续着,物竞天择,永不放弃,天、地、人水乳交融,经历了春播后秋收,在一种大自然低沉、雄浑的歌咏旋律中守望。浅相遇、长相守、终难忘,正是它们构成了这片亘古如斯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骨肉与灵魂。

 

杨剑文

骨衣

 

王新城的祖上曾是二道河村的首富。

在二道河村一直有这样一个传说,传说王新城的祖上在战乱年代把十马槽的金子、二十马槽的银子埋在了磨盘山上。

磨盘山是二道河村东面的一座小土山,因为山顶平坦如磨盘而得名。尽管磨盘山名叫磨盘山,但是山头并不是真的像磨盘那么小,要是在古代骑着马跑一圈,也要跑上小半天的。

所以,谁要是真把金银财宝藏在了磨盘山上,其他人要想找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王新城的老太爷曾经在磨盘山探挖过好几次,最终都没挖出来一件值钱的东西,更不要说封存在马槽里的真金白银了。但是,还有另外几位老人说,王新城的老太爷当年真的在磨盘山挖出来了金银财宝,只不过他为了掩人耳目,谎称自己什么都没有挖到,其实是把挖到的金银财宝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至于转移到了什么地方,那就只有王新城的老太爷一个人知道了。

那一年夏天,二道河发大洪水,王新城的老太爷在河岸边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木板、枯树桩等东西,结果被一股洪流卷走了。就这样,老太爷从磨盘山挖出来的金银财宝的新藏放之地,也随着老太爷一起被洪水卷走了。

这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从考证了。

这些传说,就像是从远处飘荡过来的炖羊肉的味道,不断地刺激着二道河村的人们流下垂涎欲滴的口水,并且时常深深地陷进想入非非的幻想里。

自从王新城做了那个梦后,他就陷入了重重的幻想里。

刚入冬的一天深夜,王新城在梦中梦到了一位长胡须的老头,他笑呵呵地塞给王新城一张地图,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从梦中醒来,王新城清楚地记得梦中的那个老头的胡须又长又白,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山涧中流淌下来的一挂瀑布。

王新城还清楚地记得那张地图上描绘的内容,还清楚地记得长胡须老头反复叮嘱他一定要仔细看地图,顺着地图上指示的方位就可以挖到祖先埋下的宝藏。

这是祖先们发出的召唤……他们一定是想利用梦境给他们混得不好的后人,指示一下藏宝的地方。

这天夜里,王新城披着衣服,把梦中看到的地图画了下来。

第二天,王新城带着地图,到后山上去勘察地形,最后在距离王家祖坟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与地图上相近的地形地貌。

王新城坚信,这个地方就是祖先埋藏那十马槽金子、二十马槽银子的地方。

等着吧!等到春风一吹,土地一消融,我的穷根就可以彻底拔掉了。

北方的冬天,地面冻得比钢板都硬,就是费上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未必能够挖下一个碗口大的地方。在这样的季节,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

只能等。

只能等春天来了再行动。

这天上午,王新城蹲在山峁上,盘算着挖到金银财宝后的生活。

这天晚上,王新城蜷缩在破被子里,继续盘算着挖到金银财宝后的生活。

这天深夜,王新城又梦到了那个白胡须老头,他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用极细极细的声音对王新城说着什么。只是,从梦中醒来,王新城一个字都没有记住。

春风吹来,大地消融,王新城挥动着铁锨,像一只勤劳的瘦老鼠一样,开始在那块看了无数次的坡地上深刨深挖。

可是,接连挖了半个月,除了一些草根、树根和几块破砖烂瓦外,再没有挖出什么东西来。

王新城躺在新挖出来的一堆黄土上,回想着前几天夜里梦到的那个长胡须老头说过的话,身体里猛然间就又有了力气。

站起身来,继续刨挖。

心诚则灵。

王新城喃喃重复着长胡须老头在梦里对他说过的话。

王新城挥动着铁锨,继续往下挖土。

这是王新城长大后最勤快的一次了。

就是不知道,新城叔的祖先在那片土地上埋没埋金子啊?

哪块土地上都会有金子,关键要看有没有让黄土变成金子的心。

二道河村的人们一边议论着王新城挖宝藏的事情,一边嚷嚷着开始下赌注,赌起了他最终的结果。

又过了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月后,王新城停止了挖地,转而去挖那些被荒草覆盖着的坟墓。

王新城挖祖坟的目的倒不是找金子和银子,而是要找一件祖先们穿过的衣服。

在二道河村,有这样一种说法,在月圆之夜,穿着祖先的旧衣服,静坐在房顶之上,就可以获得祖先灵魂的指引。

王新城在前几天的梦中,梦到了一位白胡须拖到地上的祖先,他告诉王新城,要想找到宝藏,必须要在月圆之夜,穿上祖先穿过的衣服,静坐在房顶之上,认真聆听祖先的预示与指引。只有在祖先指定的地方,才能挖到真正的宝藏。

在家里没有翻找到祖先们留下的半块布头,王新城就想到了挖开祖坟在棺材里去找的主意。

最终,王新城在一座不知道年代与辈分的坟墓里,找出来了一件不太破烂的衣服。

这之后的每个月圆之夜,二道河村的人们就能够看到,王新城穿着一件颜色暗淡的寿衣,早早地坐在房顶之上,闭目聆听着祖先灵魂的预示。

但是,王新城的祖先并没有给他一丁一点的预示与指引,就连那个经常出现白胡须老头的梦境也没有再出现过。

几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王新城从房顶上掉落下来摔死了,他从祖先的尸骨上剥下来的那件寿衣,最终随着他一起埋进了黄土里。至此,关于那十马槽金子、二十马槽银子的传说,在二道河村才真正地成为了一个虚无的传说。

传说怎么能当真呢!

二道河村的老人们总是这样告诫年轻人。

那么,梦是不是真的呢?

二道河村的一个小孩子这样发问的时候,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正从山头上升起来,很快就要爬上蓝幽幽的夜空了。

 

骨语

 

拆了旧房子修建别墅的事情,在六月的一个阴雨天里,胖秋与父亲的意见总算是撂在了一个犁沟里。

修!

胖秋父亲的声音响亮地落在院子里。

早几年就该修了……”

胖秋蹲在旧屋檐下,扫视着这片宽敞的院子,心里浮现出别墅修建起来时的气派模样。

站在一旁的胖秋父亲,从儿子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埋怨的意思。

迟了?胖秋父亲斜扫了一眼胖秋,紧接着又说,现在修也不迟,迟修有迟修的好处了嘛!

胖秋听得出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明显是不想把那些年因为修建别墅而争吵的陈年旧事扯出来,而且后面的半句话里,还明显带有了几分安慰的意思。

这倒是啊!这几年修建的别墅大多都比那几年修建的气派一些,这就好比堆粪堆,后面的这一铁锨粪土总是盖过了前面那一铁锨。

胖秋在心里想象着自己今年修建起来的别墅,一定会比村子里前几年修建起来的别墅更气派更豪华,也就不想再纠缠过去的那些事情了。胖秋知道,这时候要是惹恼了父亲,他不同意拆旧房子,那么这修建别墅的事情弄不好就又成了二道河里倒映着的月亮了。

这几年,村子里修建起来的别墅就像是二道河里打捞上来的大鱼的鳞片一样,明晃晃、亮闪闪地摆在那里,让谁看了都要羡慕上一番。可是,三年前,以及更早的五年前,胖秋和父亲每次一说到翻修房屋的事情,两个人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争吵上大半天,最终的结果是任凭胖秋如何艳羡别人家起楼盖别墅,胖秋父亲就是不同意拆了旧房子修建新别墅。

毛都没长全,就想扇翅膀飞?

那些年,胖秋父亲没少用这句话打压胖秋。

还能怎么样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胖秋前几年没结婚时挣回来的钱,还有家里这几年从洗煤厂分回来的红利,都存在父亲的账户里。再说了,这座旧房子的宅基证也在父亲的名下,他要是不同意,谁能拆得了呢?

只能干耗着。

这样一耗就是四五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还堆粪堆?你堆罢粪堆都多少年了?这就叫后来者居上嘛,清清楚楚的一句话,明明白白的一个道理,你就不会换个说法?你说成是堆柴禾多好?说成是砌墙也成啊……为啥非要扯到臭粪堆上去?

在二道河村,胖秋父亲能说会道,与人吵架、争论从来没有受过一丁一点气,永远是一副占尽上风的强势模样。

为此,村里人集体为胖秋父亲总结出了这样一句话:胖秋父亲的嘴巴一旦张开来,就会奔腾出一条没边没岸的大河,十八路神仙搬来两座大山都未必能堵得上。

胖秋知道父亲的脾气,他要是抓住了谁的话把,就会无限制地东拉西扯下去。眼下要是接着他的话再说下去,说不准在哪句话的中间,他们父子二人又会争吵起来了,要是再吵翻了,那么修别墅的事就又成了河中的月亮、空中的云彩了。于是,胖秋赶忙点着头,连声说着嗯嗯!啊啊!收住了这个话题。

胖秋暗暗下定决心,在别墅封顶之前,甚至是在装修完成、入住之前,绝对不能再与父亲发生语言上的冲突。

为了实现心中的别墅梦,只能忍!忍!忍!忍!忍到最后就是胜利!

修!雨停了就开工!

胖秋父亲的声音更响亮地落在院子里。

这场六月的大雨一过,胖秋家的旧房子就在推土机、挖掘机轰隆隆的叫声中,被夷为了平地。

清场,平地,放线,挖地基……一切都在朝着预期的目标进行着。

意外是在第三天早上发生的。

再往深挖……对,再往下挖一米。

太阳悬浮在远处的山头上,胖秋父亲指挥着挖掘机师傅,在基本成型的地基里又往深挖了一铲子。

这一铲子下去,在潮湿的沙土里,出现了一些黑朽的木头和灰白的尸骨。

房屋的地基下面挖出了一座坟。

这是一座孤坟,棺材只有一口,已经腐朽的七零八落,尸骨只有一具,已经腐化的五零二落,只有头颅还算完整,尖长的门牙上闪着森森白光,仿佛要张开嘴巴狠狠地咬谁一口似的。

咋办?

挖掘机师傅和包工头一起问胖秋。

咋办?

胖秋跑去问父亲。

咋办?父亲瞪着胖秋,嘴上一连跑出了好几句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活人还能让死鬼挡住路?活人还能想不出一两个办法?活人……”

说话间,胖秋父亲已经把那些腐朽的尸骨捡在了一个尼龙袋子里。

继续往深挖,再往下挖两米,不,再挖三米。

说完,胖秋父亲拎着尼龙袋子向后山走去。

包工头看着胖秋父亲远去的背影,感叹说:这老头真是三麻利——脑子麻利,嘴巴麻利,身手也麻利。

挖掘机开动起来,继续挖掘;推土机开动起来,继续推土;搅拌机开动起来,开始搅拌混凝土……

一个月后,胖秋家的乡村别墅立了起来。

又三个月后,胖秋一家搬进了新别墅里。

第二年,进入多雨的六月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胖秋父亲在朦胧的睡意中就能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把我的棺材找回来,把我的骨头找回来……”

这个声音如骨头敲击骨头般清脆刺耳。

起初,胖秋父亲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最后竟然像一把磨尖了的锥子一样,每一声都要刺破人的耳膜,直往头骨深处扎去。

胖秋父亲把夜里听到的声音说给胖秋。

最近这些夜里,我也清晰地听见过几次,清晰的就像是谁趴在窗户上说出来的……有一次,我还悄悄出去看过,可是院子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胖秋告诉父亲,他听到过的那个声音也像是骨头敲击骨头般清脆刺耳。

把房子还给我,把棺材还给我,把骨头还给我……”

接连几个月,胖秋父亲每天夜里都要被这个声音折磨的魂不守舍、疲惫不堪。

这天早晨,胖秋父亲在睡意朦胧的意识里连连哀叹,自己一辈子能说会道,在二道河村,从来只有他指责、数落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指责、数落他的份,可如今为什么却被这半句鬼话折磨得死去活来。

为什么?

胖秋父亲憋着一口气,决定去找那具尸骨理论一番、说道一番。

这天中午,父亲带着胖秋来到后山上,在一条土沟里仔细寻找着那个装着尸骨的尼龙袋子,最终却是连一块骨头渣都没有找到。

胖秋父亲心里想要找的那个答案,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无解的悬案。

回到村子里,胖秋父亲和村里人说起这件怪事,村里人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说他们家去年修建别墅时特别顺利,根本就没从地基里挖出来过尸骨。

你们父子是不是在做梦啊?

难道我们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吗?

胖秋和父亲一起说出这句话后,又一起抬头望了望自家的那栋别墅。此刻,那栋气派的乡村别墅正在夕阳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金色光芒。

这天夜里,胖秋父亲睡得特别安稳,那个像骨头敲击骨头的清脆之声,再没有出现在胖秋父亲的耳朵里。

这一年临近秋天的时候,二道河村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向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胖秋父亲,竟然变得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了。

村里人都说:那个长着尖长门牙的骷髅头,虽然没说出来一句话,却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胖秋父亲的嘴巴,管控住了那些像捞上岸的鱼儿一样噼里啪啦蹦跳出来的话……”

 

骨声

 

这一年进入秋天后,二道河最有名气的瓦匠侯十三,右边的耳朵里总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的话就是一把磨快的瓦刀,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的脑袋像砖头一样劈开来。

这个声音脆生生的,像是刚从枯干的老骨头中穿过,带着滋滋、嗡嗡的尖细回音,一下子就钻进了侯十三的耳朵里,一路飞奔,直至脑袋深处,最后长久地在脑袋里盘旋着。

这些话是二道河村的人说给外面的人听的。

二道河村的人还对外面的人说,这些话其实是侯十三自己说给村里人的。那时候,侯十三的耳朵还没有坏掉,人们问他什么,他还是愿意给大家说的。

那个穿过骨头的声音,滋滋地、嘶嘶地、嗡嗡地响着,就像是银子在陶罐子里放久时发出的声音……”

这一天下午,大家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侯十三继续说下去,侯十三却不说了,躺在村口闲置的那块老磨盘上,呼呼地睡着了。

几个没事的人,扯来一根狗尾巴草,先捅侯十三的鼻孔,后捅他的耳朵,依然没有把他从梦境中叫醒。

进入冬天后,侯十三开始了自言自语。

师傅啊,就最后叫你一次师傅吧!你是蛇蝎转世,心眼就是蓝蛇的毒信子,主意就是红蝎子的毒尾巴……我跟着你学会了瓦匠的手艺,学会了做短、下咒语的本事,学会了吃喝嫖赌抽,还学会了抛妻弃子,还学会了见不得别人好……”

起初,侯十三的这些话,大家都是当作疯言疯语听的。

师傅你真厉害!王满缸,你厉害就厉害在了敢下手啊!你对谁都敢下手啊!你给得罪你的人在大门墩子里放骨头,你给没得罪你的人在房顶上放泡过血的筷子……”

偷偷地在大门墩子里放猪羊的骨头,在房顶上放泡过血的筷子,这些都是传说中匠人们给人做短、下咒的法子。已经进入半疯癫状态的侯十三,现在把这些事抖露出来,人们也只是当做疯话听一听。谁会在意一个疯子的话呢?

你师傅在棺材里的骨头都白了,还能跑出来给人做短吗?

村里有好事的人,搭住侯十三的话茬想要逗一逗他。

他活着的时候做下的。侯十三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他给我都做短呢!你们看看我现在的这副样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又老又病……可是,现在还不得消停,王满缸的声音磨得比锥子都尖,每天都要钻进我的耳朵里,像是锥子在纸上戳洞一样,要在我的脑仁里戳出几十个血窟窿。

人们半信半疑地看着侯十三。

你们想一想,花豹沟的老吴是怎么死的?那年秋天,我师傅王满缸在给老吴家修房子时,在他们家的门槛下压了一道血符,来年春天,老吴是不是就开着三轮车翻到沟里死了?侯十三继续说,还有,咱村的刘四喜、王留虎、牛扳手……这几家,是不是都或大或小地出过事?

好像是啊!他们砌墙、抹灰都用过你师傅,后来他们也都遇到过一些非死即伤的灾难。这真是做短引起的吗?可是,你师父为啥这么歹毒呢?

人们猜测着王满缸做短下咒的原因。

为啥?

侯十三瞪着眼睛看着问话的人们,像是问话的人们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答案似的。

为啥?猫没偷上腥……”

这时,那个像铁锥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又钻进了侯十三的耳朵里,他痛苦地用手捶打着脑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当冬风如磨快的刀子一样,不断地削切着村庄的时候,那个像铁锥子一样尖锐的声音,变成了疯猫的爪子,变成了钓鱼的钩子,从侯十三的耳朵里探进去,像是要把侯十三的脑浆、血液、经脉、五脏六腑一起勾出来似的。

这个不定时响起的声音,让侯十三痛不欲生。

侯十三去镇上找医生,拿回了几种颜色的药片。刚开始,吞下几片药后,还能清净一段时间,后来就没什么效果了,而且那个声音竟然越来越像王满缸发火时的声音了。

侯十三,你敢把那些事情说出去,我就用瓦刀把你的脑袋劈开来。

侯十三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师傅王满缸的声音就像是一根无形的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第二年春天将来的时候,侯十三实在无法忍受了,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个声音杀死。

这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侯十三瞅准那个声音来临的时刻,用一根枣木棍戳进了右耳朵里……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终于把你的声音戳死在了耳朵里。

这是侯十三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之后,侯十三沉默下来,不再说一句话,每次见到村里人的时候,总是一副笑嘻嘻的疯癫模样。

这一年冬天,疯疯癫癫的侯十三死在了村后的水坝里。

据那天在冰面上玩冰车的孩子们说,侯十三在人们捞鱼的冰窟窿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于是就一次次地把头扎进冰窟窿里,似乎是想要更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

等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侯十三已经冻死了。

陆续赶来的人们看见,侯十三的脑袋完全钻进了冰窟窿里,两个手掌支撑着冰面,两条瘦腿伸得笔直,斜斜地指向天空。那两只没穿鞋的脚丫子,裹满了黑泥之类的污垢,就像是两把废弃的瓦刀一样,任凭冷风一遍一遍地抚弄着,像是要在这阵风中磨快了使用似的。

侯十三死时的奇怪模样,成了人们很多年之后还在谈论的传奇。

这一年冬天一过,天气一暖和起来,地面一消融开来,二道河村开始了大规模的翻修工程,凡是侯十三和他师傅修建过的大门、围墙、房屋,甚至猪圈、羊圈、鸡窝,都被人们翻修了一遍。

可是,在那些推倒的砖墙里和深挖下去的地基处,似乎并没有侯十三所说的那种带着咒语的骨头和泡过血的筷子。一无所获的人们,在有些失望的情绪中,咒骂着侯十三:临死了,临死了,还又做了一件不得好死的事情!

我要把那个声音杀死在耳朵里。

风大一点的天气里,人们的耳朵里,似乎也钻进了侯十三的声音,这个声音滋滋嗡嗡地脆响着,就像是老骨头或者旧银子在陶罐里放久时发出来的声音。

 

骨信

 

梅楚歌一直居住在二道河。

梅楚歌最远去过几次镇上,除此之外从未离开过二道河。

我只是暂时隐居在二道河,迟迟早早都会离开这里的。

三年前,梅楚歌把这句话说给村里人,村里人都只是笑一笑,没有人相信他,更没有人愿意搭他的话茬。

二道河村的人们至今还记得,十几年前梅楚歌就说过这样的话。

今天春天,梅楚歌再说这样的话,还是没有人搭理他。这样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谁愿意浪费时间和他多说一句话呢?

我只是暂时隐居在二道河,早晚有一天会……”

这一天早上,梅楚歌把这句话说给老婆王苜蓿,王苜蓿扔下剁猪草的菜刀,指着梅楚歌的脑门说:

暂时?隐居?这话听着,像二道河是座小庙,你是座大佛似的……哼!二道河还容不下你了?你倒是走啊!走啊!走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梅楚歌——没处搁!你两只脚丫子还沾不沾地皮了?你还知道要把自己的两只脚丫子往哪儿搁不?一个连二道河都没离开过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流落在这里的少爷公子达官贵人呢?

梅楚歌低着头,看见王苜蓿落在地面上的唾沫星子,像是刚刚下过了一阵雷阵雨。

梅楚歌仍然低着头默不作声。

拿上电推子,快去把羊毛剪了。要不然,这么热的天,山羊脊梁上的羊绒都掉完了。

梅楚歌默不作声地去仓窑的柜子里拿来了电推子,然后一个人从羊圈里拉出来一只山羊,把山羊按在羊草棚子的地面上,用一根绳子绑住山羊的三条腿,随后又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剪起了羊毛。

整个上午,梅楚歌都没说一句话,只有电推子呜呜的声音和偶尔的山羊叫声回荡在院子里。

整个下午,梅楚歌只咳嗽了一声,就再没发出任何声音,电推子呜呜的声音,山羊咩咩的叫声,还有王苜蓿用力剁猪草的声音混响在院子里。

吃过晚饭,梅楚歌像往常一样,斜躺在沙发上开始刷抖音,整个晚上也没说一句话。

其实,这些都是王苜蓿看到的表面现象,她没有看到的是,梅楚歌在这天夜里从抖音上的一个专营古旧书籍的店里购买了一些书籍。

四五天后,这些书籍就快递到了村里。

梅楚歌把书搬回来的时候,王苜蓿瞪大了眼睛。这些旧书一本一本地摆在餐桌上,就像是从干河床上捡回来的死鱼一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臭味道。

这是从哪座死人墓里挖出来的?

抖音上买的古书旧书。

王苜蓿还想像往常一样多数落几句,但是梅楚歌异常平静的语气,让王苜蓿的脊背不由地发冷。

王苜蓿感觉梅楚歌最近很不正常。

王苜蓿心里有了这样的感觉,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正常。

这天夜里,梅楚歌没有斜躺在沙发上刷抖音,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餐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半夜,王苜蓿从梦中醒来,看见梅楚歌还端坐在餐桌前看着书,那副认真的模样,就像是二十年前儿子、女儿高考复习时的样子。

梅楚歌是在书中寻找着什么吗?王苜蓿这样猜测着,却始终沉默着没有问梅楚歌到底在书里寻找着什么。

第二天,王苜蓿躲在玉米地里给儿子和女儿打电话,把最近梅楚歌种种不正常的状态向他们诉说了一遍。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正常的严重性,只是把这种不正常当做一种搞笑行为,单纯地说给儿女们听一听而已。

在大城市里工作多年的女儿、儿子,也没有意识到老父亲不正常行为的严重性。

半个月后,梅楚歌离开了二道河。

过了半个月,梅楚歌没有回来,他的手机号、微信号全部停用了。

又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大半年,梅楚歌依然没有回来。

直到此时,王苜蓿和儿女们才意识到,梅楚歌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直到此时,二道河村的人们才意识到,梅楚歌原来说过的隐居、暂时之类的话,似乎就是在预示着什么。

可是,梅楚歌为什么要离开二道河呢?

这个问题,王苜蓿和她的儿女们,还有二道河村的人们,都想不出来一个可以说服人的答案。

他前世是一条狗,这一世也还是一条狗,被一本旧书里夹着的一根瘦骨头骗走了。

这是王苜蓿给出的答案。

梅楚歌走后,王苜蓿在餐桌上的那一堆旧书里找到了一根骨头做的书签。这是用半根猪肋骨或羊肋骨做成的书签,整体上打磨的很精美,表面上已经有了细腻光滑的包浆。

这根书签正面刻着四个字——直面内心。

从字体和刻痕上看,这应该是旧书主人留下的。

这根书签背面新刻了一行小字——我去找我想要的,不要找我。

王苜蓿认出这是梅楚歌的笔迹,新的刻痕就像是一道细细的闪电,在她眼前不断地闪烁着。

你要去找什么呢?

这个新问题像毛毛虫一样在王苜蓿的脑袋里不断地蠕动着、爬行着。

王苜蓿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王苜蓿的女儿儿子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二道河村的所有人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王苜蓿和她的儿女,还有二道河村的所有人,都等着梅楚歌哪一天回来了,能够给他们心中纠结着的这个问题一个完整的答案。

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季度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梅楚歌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来过一个电话、一封信、一条短信,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二道河村外出打工的人们,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打问到梅楚歌的一点消息。

梅楚歌像是一滴雨水落进了大河里。

可是,在二道河村,有谁偶尔想起梅楚歌的时候,还会问一下王苜蓿最近有没有梅楚歌的消息。

他前世是一条狗,这一世也还是一条狗,不知道被谁扔过来的一根骨头骗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王苜蓿这样回答完人们的问话,紧接着的另一句话,让村里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你,我,还有他,哪个人的身体里不隐居着这样一条狗呢?只不过,吸引我们的那根骨头还没有扔过来……”

梅楚歌走后,王苜蓿也不正常了。

这一年秋天的时候,二道河村的人们说完这句话,都开始猜测王苜蓿会不会也像梅楚歌一样,在哪一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二道河了。

 

【作者简介】

杨剑文 1983年生于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编剧协会会员,曾在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多种文字。多篇散文诗入选学生成长系列教材《语文·同步阅读文库(七年级上册)》《可爱的榆林(五年级上册)》《名家笔下的榆林》《中国散文诗百年经典》《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等书。获得过《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银奖等近百个全国征文奖。参加过第十四届、第二十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和第三届全国小小说青春笔会。已出版散文诗集《横山的春夏秋冬》《笔尖上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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