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风,裹着信天游的调子,从无定河畔卷起千层黄土。榆林人脊梁上压着毛乌素的沙,脚底板踩着长城的砖,硬是在这“十年九旱”的苦焦地上,用老镢头刨出了生命的绿洲。这片土地的魂,像晋陕大峡谷一样深邃,像滔滔黄河水一样奔涌,在砂石与黄土的褶皱里,蕴藏着中华文明的根与脉。
老镢头,向天要粮的倔强。
《诗经》有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可榆林人面对的却是“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的荒凉。光绪年间的《榆林府志》记载:“民多穴居,食糠秕。”但你看那绥德汉抡起老镢头,一镢头下去火星四溅,硬是在料礓石地里刨出万亩梯田。这镢头,是后羿射日的弓,是愚公移山的锹,镢把上浸着三代人的汗碱,镢刃上闪着“宁肯苦干,不愿苦熬”的寒光。
千沟万壑见证了这场千年抗争。农人弯腰耕作的剪影如同剪纸,贴在黄风漫卷的天幕上。他们用镢头雕琢出“黄土碟”与“黄土脊刃”,将石缝里的尘土聚成田垄,让沙蒿草在风中抓住每一粒土。治沙英雄们的子孙仍在毛乌素边缘挥汗,三代人种下的柠条林像绿色长城,让“沙进人退”变成“绿进沙退”。榆林人的倔强,是黄河改道九曲不回头的执念,是沙打旺在荒漠里也要开出一簇簇紫花的孤勇。
信天游,苦难里开出的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彩……”这调子从王贵与李香香的年代唱到今天。婆姨们纳鞋底时哼它,拦羊老汉甩鞭梢时吼它,连黄河水打着旋儿都在应和。马健翎在《血泪仇》里写的“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说的正是这黄土高坡上生生不息的精气神。
在三十里铺村的沟壑间,信天游是一把剖开孤寂的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悠长尾音,能劈开十里黄土梁的沉默;“提起个家来家有名”的陡起高腔,让单调的沙梁陡然绽放五彩霞光。随着《天边边个红》响起,血色残阳泼在鳄鱼湾的水面,歌声与夯土城墙共振,惊起成群沙燕掠过明长城遗迹。这歌谣不是唱出来的,是石碾子碾碎荞麦壳时迸溅的苦香,是窑洞窗棂上积了三冬的黄土簌簌落下的呜咽。
长城魂,边墙下的铁骨情。
站在镇北台上望,夯土城墙蜿蜒如龙。当年匈奴的马蹄没能踏破的防线,今天依然在榆林人的血脉里延伸。张季鸾执笔如刀,在《大公报》上写尽家国大义;杜斌丞临刑前笑饮三杯酒,把“陕北硬汉”四个字刻进历 史。
双山堡的烽燧虽已坍圮,但榆林汉子的脊梁比夯土更硬。他们将边塞狼烟化作红碱淖畔的绕指柔情——石匠錾子下的“炕头狮”龇牙怒目,却守护着婴儿的酣眠;婆姨剪出的窗花里,牡丹与刀枪并蒂而生。黄河文化大讲堂上,学者指着无定河说:“这条裹挟着黄土的河,流的是华夏文明的基因链。”榆林人的骨气,是沙暴中逆行的治沙人,是神木石峁遗址上啃着冷馍的考古队员,是哪怕糊窗纸破成绺,也要在窗棂贴满“抓髻娃娃”的那份体面。
沙与河的辩证法。
毛乌素的沙曾吞没村庄,黄河水也卷走过整座粮仓。但榆林人懂得向死而生——沙棘果愈旱愈甜,老柳树断根三年仍能抽芽。“血色浪漫”不是文人矫饰,当晨曦染红坝梁与水面,那殷红是千百年伤口结出的痂。
五月的治沙林场,花棒树开成紫霞云海。老农蹲在地头念叨:“沙窝窝里种梦哩,黄河水洗魂哩。”他们用土话注解《诗经》:“堇荼如饴算甚?咱把苦焦地酿成了蜜罐罐。”首届黄河文化大讲堂选择在佳县启幕,恰似给这方水土颁发勋章——榆林人不仅守住了文明的根脉,更让“生态优先、文明共生”从古训变成全球生态治理的东方样本。
新图腾的新传奇。
如今的榆林,信天游有了交响乐团伴奏,土窑洞里接入了5G信号。但古铜色脸庞上的沟壑依然深刻——非遗传承人用千年不变的针法绣“百子图”,针脚里藏着“生生不息”的密码;后生们直播卖小米时,总要在镜头前吼一嗓子《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路遥笔下“顶天立地的好汉”,正在续写新的传奇。光伏板在沙地上铺成蓝色海洋,智能滴灌系统让糜子亩产翻番。当游客在麻黄梁地质公园的“喊船岛”打卡时,老羊倌指着《龙岭迷窟》的剧照笑骂:“胡八一算个甚?真正的摸金校尉,是咱地底下刨食的祖宗!”
榆林的魂,终将化作永恒燃烧的炬火。正如那首未署名的诗:“黄天后土大河长,沟壑纵横风雨狂。千古轩辕昂首柏,青筋傲骨立苍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