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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高家堡
来源:榆林日报 作者:马雨平 2024-02-23 14:49:06.0


我是在黄昏的时候走进高家堡的。


从柏林堡沿着永利河一路向西而来,在周围的山梁上贪婪地寻找着明长城的影子,山峁上不时闪出的墩台一次次留住了我们的脚步,在神木的山川沟壑之间沉醉流连,到达高家堡时太阳已经贴近了西山头。


车子一出永利川,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秃尾河在宽阔的川道蜿蜒而行。一座城堡依偎在河谷间,不用问就知道是高家堡到了。因为完全处在河滩的平地上,没有了山梁沟壑的束缚,高家堡修建得就非常规正,如同一个矩形的印章盖在秃尾河东岸。这确实是一方古朴的印章,一方明朝留给陕北大地的长城印章,作为明代陕北长城军事营堡,高家堡能告诉我们的太多了。


这次,我选择从东门进入高家堡。


在两棵合抱的槐树下,终于找到了一段矮矮的石头门洞,宽不够4米,高不足1丈,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百姓居住的石窑洞,叫它“城门”似乎有些夸张。加上两旁民居的侵逼,它就那么萎缩地躲藏在一条新修的仿古街道背后,委实撑不起一座城的面子,还是叫它“堡门”更合适吧。


门洞上方有一石匾,可惜风化严重,已经辨认不出字迹。好在史料告诉我这个门叫“耸观门”,耸观就是要踮起脚跟仰望的意思。可是现在这个老态龙钟的样子哪里需要耸观呢?我几乎要失望了。石匾上方的石头完全被拆没了,垛口女墙荡然无存,更没有了箭楼等建筑物的痕迹。石墙上方竖立一片杂草和枯枝,像古稀老人稀疏纷乱的白发在夕阳中飘拂,完全没有了想象中高大雄伟的影子。唉,不由一声叹息。再真实的历史都要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低头,何况一座小小的城堡呢?这样一想我就原谅了自己心底的不敬,整理好心情,在一片夕阳金色的余晖中走进了门洞。门洞倒是很长,有5米多的样子,门洞内的条石风化严重,无声地诉说着它五百年风霜磨砺的伤痛。


踩着青石铺出的街道走进堡子。沿街是一层的商铺,字号林立,古韵盎然,传递着百年前的商贸气息。左右都是明清建筑四合小院,有些破败不堪,有些面貌一新。老院子青石灰砖,飞檐踞兽,券洞上风化斑驳的匾额显示着它们悠久的历史。新房屋仿旧如旧,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更有年代感,但都依稀散发着明清风味,无论新旧倒也相得益彰。行走数十步,就会出来十字巷道,向南北蔓延着更多的院落。


右手北巷有个牌楼,进去后发现是城隍庙,穿两门越三院,泥塑、木雕和壁画色彩鲜艳夺目,都是新修的,但这不影响它原来的神奇传说。明代陕北军堡都建有城隍庙,相传高家堡城隍庙神极灵应,“前代每有边警,先期钟鼓自鸣”。当地百姓还传说,康熙年间,清圣祖玄烨驾幸高家堡时,感叹此庙城隍灵异,敇封“灵应侯”,将其晋秩“三品正堂”,赐着冕旒衮服,十六抬黄轿,半副仪仗执事。


街道虽小,东西南北交错,规正条直,气象傲然。走了200米,出现了一座三层建筑物,底层为砖石建筑,十字穿心洞分出两道交叉十字大街。上有匾额书“中兴楼”三字,上两层为重檐十字歇山顶回廊翘角楼阁,南伸两翼,券窑举阁,石阶勾连。转向北,上有石匾额书“半接天”——这三层高的楼在五百年前的陕北已经是很高的建筑物了。至西边看,石匾额上书“幽陵瞻”。这三个字可真是大有意味,何谓幽陵?北方为幽,大阜曰陵,站在此楼上即可瞻望北方河套之地的连绵群山。三楼北壁砖雕刻有明人法书“玉皇阁”三字,笔力遒劲。到了楼南边,匾额上书“镇中央”,好一个镇中央,此楼就是高家堡的中央了。东西两壁分嵌二龙戏珠和双凤朝阳琉璃画。拾级登楼,二楼建有玉皇阁、日月洞、观音殿和老爷殿等道教场所,骑街四洞三批三碹。举目四望,全堡尽在眼下,以此楼为城堡中轴,街巷井然。抬望眼,远处山上神庙、墩台清晰可见。


出楼向西是西大街。西街上却呈现出了一片奇异的建筑物,沿街门面是国营饭店、东风照相馆、录像厅、农技站、副食公司、供销社、文工团等上世纪的场景,街头巷尾都是一派浓郁的年代感。有一个院落上挂的竟然是“原西县革委会”的木牌,房屋墙体上也画满了红色主题的宣传画,恍惚中回到了那个火红如歌如潮的60年代。这些场景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摄制组在此地取景时所搭制的外景,当地人原样留存,开始发展文化旅游产业,无意间激活了沉睡百年的古堡,引起了世人关注。当地政府借此东风对堡子进行了大规模修缮,各路游人也纷至沓来,使这座五百年古堡风姿重现。经历了战火兵燹洗礼的高家堡,在平凡的世界中苦苦捱着,直到《平凡的世界》剧组的到来,这才改变了自己平凡的历史。


又走了200多米就到了城墙根,又一高大石门洞出现,看来是古镇西门了。门洞宽4.3米,深8米,高4.3米,三批三券砌法。匾额上书“安澜”,介绍是乾隆三十六年延榆绥兵备道许宗智题写。资料记此堡城门都有券门和瓮城,可惜现在都不见了踪迹。西门明显比东门深了许多,看来应是防止墙外秃尾河水涨漫城而为之。城门右首有一当代民居,水泥大门上方撰“幸福之家”,朱红铁门,倒也恰是相映成趣。


西门处建大兴寺一座,也是新翻建的,殿堂齐备,楼阁纷繁。据说明清两代本寺僧人众多,高僧辈出,香火甚旺,声名益远。堡内还有白衣殿、财神庙、魁星楼、地藏庵等道教建筑,走马观花,眼花缭乱。堡内时见石雕牌坊、木雕牌坊碑庐等,或立巷口,或骑街横立,不及细观,我没有一一记得。遗憾的是,官府设置的都指挥署、参将署、都司署等衙署没有保存,在游览中看不到这座军事要塞的原始建筑痕迹。


四面城墙中,北墙保存得最为完整,可是城垣上竟然没有修城门。据说过去曾经有三座暗门方便出入的,我却没有看到。可能是由于北边有河,少一个城门既能防洪又减少了防守兵力吧。在正北墙体上建有方台一个,洞门石额书“映北辰”,上有新翻修的重檐歇山顶三官楼一座。北墙根下是当代艺术家新建的艺术馆,赋予了老堡一些新时代的灵气。


四方城,十字街。东拍西看,回还往复,就到了高大雄伟的古镇南门。南门的气势和精神与其它两门完全不同,瓮城巍巍,箭楼危危,让人眼前焕然一新。原来的老南门早在1974年就和部分城墙被一并拆除了,我们看到的是2012年复建的。重檐飞翼,画栋雕梁,异彩纷呈,几疑是身在西安城门下。唯有城门洞里风蚀斑驳的青石,依然证明它经历过的沧桑岁月。城门上彩绸高悬,竟悬有“抛绣球招婿”字样,也是让旅游的风吹得这样红火吧。出南门,向北看,城头匾额上有“永兴”二字,为当代古建筑学家罗哲文所题。城垣上彩旗猎猎,墙根下华灯艳艳,暮色中也是别有一番风范。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个城堡不简单。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明代的历史真不简单。明朝在陕北留下的36堡,有些比原来更繁华,成为县城,比如神木堡。有些成为乡镇政府驻地,比如新兴堡。有些成为村落,有些甚至成为废墟。在废墟与重修之间,我希望能是保护性的修复。当地政府对于这些古建筑的利用,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总算让人能回味明朝的历史。何况我们今天的仿古建筑,说不定百年之后就真的成了古建。


高家堡内随处可见“中华圣城、神奇石峁”的广告。这是因为在高家堡东南的山塬上,有一个叫石峁的小村子,这个小小的山村竟然是4300年前的城。近年石峁古城石破天惊,名震华夏。由于石峁,高家堡的名气也越来越高。这次我没有去惊动石峁,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天色已黄昏,新修的城门前放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匾,上面写着“我在高家堡向你表白”。想你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遥远的高家堡。而我,只能在秃尾河畔独立寒秋,向遥远的明朝表白对一座城堡跨越五百年的眷恋。


从东门进去,在堡内转了一圈,看了北门看西门,转了些巷子,从南门出去,穿越了五百多年,我看见了高家堡的前世今生。


洪武二年(1369)底,明军指挥使朱明率部收取陕北诸县后,沿河套南缘宋夏军寨遗址上修筑了十八个军寨。在神木境内秃尾河、永利河东南角的河谷之上建立了高家寨。秃尾河川道开阔,适合农业开垦和马匹行走,故而是当地百姓的生命线和重要交通线,也成为盘踞在陕北北部河套地区鞑靼部觊觎的富饶之地,高家寨成为扼守陕北东部防线的军事枢纽。正统四年(1439),为移民实边计,陕西巡抚陈镒命守备延绥的监察御史章聪将高家寨夯土筑城,设立了高家堡,归葭州管辖。高家堡“城设在平川,系极冲上地”,属于“扼要型”城堡。“堡修在川中,四面平旷,无险可恃。西北高山,俯视城中,虚实易见。虏若抵川,南犯葭州之豆峪,东犯神木之大和砦,西绝建安之柴炭道路极冲难守。”


成化年间,余子俊任延绥巡抚期间,建成了完整的陕北段长城营堡防御体系。高家堡锁长城边维,屏秦中河东,成为陕北长城一个重要的军事城堡。据(万历)《延绥镇志》所记,成化十一年(1475)时,高家堡归榆林卫管辖。堡子周长3里38步,边墩8座,称作绵羊头墩、峰子梁墩、高家堡墩、金刚墩、老虎山墩、高庙儿墩、杏树梁墩、牛皮要墩。控制大边长城60里119步,崖砦小墩27座,川面水口31处。随着河套形势的不断恶化,高家堡也不断扩建,万历三十五年(1607),延绥巡抚涂宗浚用砖包砌该堡。周长3里89步,有楼铺15座,墩台44座。明廷先后委派副将、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参将、游击等驻堡戍防。隆庆年间,驻军额1584人,马骡驼1058匹。有如此多的驻军,当然是要吃饭的。堡内建有阜益仓,作为官粮贮所。


和陕北其它建在偏僻山梁的军堡不同,高家堡堂堂正正地屹立在秃尾河畔,明延绥兵备副使刘余泽巡防高家堡,在观战阵操练后大悦,不由得赋诗盛赞,“战气高张虎豹符,汉坛敌忾卖夷俘。只今震叠皇灵远,试问单于近塞无。”然而事实上,北边河套地的鞑靼不只是近塞犯边,甚至越垣入塞,直逼高家堡。


嘉靖三十三年(1554),三月,明军得谍报鞑靼六千余骑进犯高家堡,双山堡副总兵李梅率兵来救,结果在战阵未列之时,鞑靼突然冲杀,明军大溃,李梅战死。高家堡当地人王琮任神木堡把总,在与鞑靼圈马沟大战时,因周边守军畏战不援,与其子王赐福双双战死。延绥抚院在堡东门外为其立碑庐,号为“父子忠烈坊。”


到了清朝,陕北全境归清,蒙汉一统,边患方息。但是清廷直接利用了明朝修的边墙和原来的军堡,继续驻军,以备时患。1644年,清王朝在陕北地区延续明朝的军事重镇体制、卫所军户制度,继续实行军事管制。一直到雍正九年(1731)才废军为民,改行州府辖制。高家堡虽然不再受鞑靼的惊扰,但依然是汉蒙分界线,民族冲突、土匪袭击,战患时起。


为了防止蒙汉冲突,清廷在延绥大边长城之北,划定了南北宽达25千米的狭长地带作为“禁留地”,由朝廷直接控制。但长城内的陕北汉人不顾清廷禁令,屡屡越出边外耕种,春出冬归,当地官府大为光火,多次立石勘界,严禁汉人侵占蒙人游牧之地。光绪末期,陕蒙边界纠葛再起,绥蒙王爷派兵占据境北诸地。高家堡人裴兆星等人联络陕北各县士绅赴省进京为民请命,大边以北数十百里地最终有所归属。


同治七年(1868)正月,高家堡又罹战火,回民义军破堡而入,伤民甚惨。 1911年,堡人马红红、高秀头、刘澍堂等人响应武昌起义,赶走都司袁顺安,高家堡重归汉境。民国时期,陕北再次陷入混乱。1913年,为反抗当局奇酷苛罚,高家堡民众联络西沟神团信徒揭竿而起,杀死知县刘万清、榆林禁烟委员尤仲容等人。 1916年3月,土匪卢占奎率众攻陷堡城,当地百姓拼死抵御,死伤惨烈。


陕北人木讷朴实,不善经商。然而在高家堡却是个例外。随着明清易代战火的息止,高家堡的军事地位下降,命运转向一个全新的方向。明朝修建高家堡时,原住民是戍边的兵士和家属,后来逐渐有了附近百姓进堡,成为第一代“农转非”居民。明蒙百年战事的间歇,或许寂寞的士兵要向百姓买鸡蛋吃,而士兵也时不时要和当地百姓交易。甚至有胆大之人逾边而出,与边墙外的蒙人交易盐碱皮毛。


论起做生意,高家堡占尽了天时地利,它北通河套,南接河东,物资畅阜,商事如流。一代代居民重文崇武、农商并举,精于生计,长于营谋。横山人曹颖僧所著《延绥揽胜》记载,高家堡盐碱皮毛生意利息畅旺,年营业额有60多万元银币之巨。区区三里之城,却有“十六家盐行半座城”之说。当时小小的堡内竟有各色商事字号百余家、当铺4家、钱庄1处,大小药铺医馆10余家,名医辈出,使古堡人气兴旺,繁华异常。民国时期,高家堡亦农亦商,既耕且读,又重实业。数十年间,马帮往来,驼队纷至,声名远播甘宁,商路直通蒙晋,成为陕北的一个商贸重镇。其中马莲河“三盛长”碱厂,生 意之隆,冠甲西北,新中国成立后,成为陕西第一家公私合营企业。


长城是战争线,时间长了渐渐变成了商贸线。城堡是军事要塞,战争少了慢慢变成了商业重镇。高家堡应时而变,死而后生,又经百年栉风沐雨、日积月累,竟成陕北“三十六营堡之冠”。这个转型,恐怕是当初修堡的人没有想到的吧。


在高家堡街道边的小摊上,村民在卖一种叫做沙芥的墨绿色野菜,他们说这是当地人喜欢吃的一种特产,只有在沙漠里面才有。我记得(万历)《延绥镇志》记载有它,就 特意买了一瓶,回家后放在冰箱里,遗忘很久。有一天突然记起,拿出来尝了一口,一种奇异的味道直冲囟门——苦涩而酸辛,悠远而绵长。


我知道,这就是百年风雨浸泡之后长城的味道。


(本版照片均由延杨红摄)


马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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