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呆子,是人们口中的憨汉。但他不是生下来就痴,而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后成了这样。他不仅智力受创,身体也变得歪歪扭扭,一只胳膊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吊在胸前,手也以一种不正常的形式向上弯曲着,一只脚也是跛的。
小时候,我很害怕他。他经常喜欢用那只健全的胳膊拉扯小孩逗他们玩耍,但孩子们常常会被他怪诞的样子吓得哭叫着躲闪。这种时候,周围的人就哄笑着,他也会咧开嘴,露出一口又黄又凌乱的牙,“嘿嘿”地跟着笑。被拉扯的孩子会奋力挣脱这种拉扯,在一片笑声中窜出去。
我不知道他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年轻时又是怎样的。我遇见他时,他就是这副算不上衰老但也谈不上年轻的样子。脑袋很圆,头发很短,皮肤黑黝黝的,一双眼睛凸出来,眼白多于眼黑,面露凶相,但又因为他脸上常常挂着憨憨的笑,竟然让人感觉多了几分亲切。由于身体的残缺,他能做的活并不多。然而,他依然尽力跛着脚,去院子外柴堆下的鸡窝拾鸡蛋,偶尔也会在后山拾些柴。更多的时候,他就佝偻着背,跛着脚在村里到处溜达,手里拿着一枝柳树条,一下一下拍着黄土,扬起一阵阵灰尘。如果你跟他打招呼,他便会定住,憨笑着从嘴里发出几个模糊简单的词语以表回应。他的活动范围就在村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他一生没娶妻生子。人生最简单质朴的价值,他无法实现,但好像本该如此。他死了。在他老娘去世后,他的兄弟姐妹们为了谁去抚养他的事情,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我又看见他了,看见他拿着柳条枝,拍打着黄土地,跛着脚向前走的身影。我张了张嘴,想呼喊一下他。我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就这么看着他,渐行渐远。黄土上留下的一深一浅的脚印,被风一吹就抹平了。我睁大眼睛,努力在那条他走了上万次的黄土上寻找他的脚印,却什么都没看到。那些被风抹平的脚印,就像他被淡忘的一生。风会吹散所有的脚印,但有些重量,永远压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