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凝在黄土高坡的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天凉好个秋”里藏的不是闲愁,而是陕北的深秋裹着寒气撞进心里时,那种沉甸甸又敞亮亮的感觉。季节从不是悄悄换衣的姑娘,而是踩着冻土、裹着冷雾的赶路人,脚步匆忙而踏实。春的绿芽早埋进窑洞的窗下,夏的蝉鸣也沉在老槐树的根旁,深秋就提着银白的霜色罐,顺着黄河的浪奔涌而来了。
陕北的深秋,先从山峁上沉了底。往日里晃着金浪的黄土坡,覆了层薄霜,糜子穗早割得只剩矮秆,风一吹,空气里还留着余温未散的谷香。我跟着老农往田埂上走,他手里的镢头沾着土,刨出股子丰收的热乎气。“霜冻前得把最后一茬红薯收完,不然冻在地里就废了。”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裹着笑意,弯腰刨开硬土,圆滚滚的红薯就从泥土中翻了出来,还带着点土温,那感觉像是拾到宝。这时候才明白,陕北的深秋不是文人笔下的“悲寂寥”,而是用汗水换来的“丰年留客足鸡豚”,每一粒粮食都浸着暖阳的余味。
黄河边的深秋更有性子。往日里奔腾的河水,到了这个季节竟慢了些,像是怕搅碎了岸边的秋景。河对岸的山被染成了五彩色,黄的是白杨,红的是火炬树,还有些深绿的松柏嵌在里头,像一幅没被装裱的油画,就那么大大咧咧地铺在天地间。偶有鸭儿从河面游过,翅膀搅起的涟漪里,映着蓝天和白云,还有岸边弯腰摘酸枣的妇人。酸枣是陕北深秋里的小惊喜,红得像玛瑙,挂在带刺的枝头上,摘一颗放进嘴里,酸得人眯起眼,而后又有一丝甜漫上来,就像陕北人的日子,先酸涩后甜蜜,却总有盼头。
窑洞前的秋,是裹着暖意的。夕阳把最后一缕光洒在黄土墙上时,老人们搬着小板凳坐在窑洞门口,手里纳着棉鞋底,嘴里哼着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彩……”灶房里飘出羊肉的浓香味,是女主人在炖羊肉。陕北的羊肉不膻,加些土豆和宽粉条,炖得咕嘟冒泡,盛一碗下肚,浑身的寒气都散了。夜色爬上山头时,窑洞里的热炕早烧得暖烘烘的。粗布褥子沾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老人把热水袋塞进被窝角,孩子们脱了鞋蜷在炕头,手里摆弄着白天捡的糜子穗。男主人坐在炕沿边,补着白天磨损的农具,偶尔说两句田里的收成,话语裹着烟火气,把深秋的寒气全挡在了窑洞外。
沙漠上的深秋,显得苍凉而悲壮。风萧萧雨兮兮之间,一轮红日缀在辽阔的苍穹上,映得万物红彤彤的。黄昏,周围的村庄升起炊烟,笑声随着秋风飘过来。站在沙峁上远眺,可看到成群的胡杨立在大漠中,像站岗的哨兵。胡杨该是沙漠秋的魂,先前墨绿的叶子,这会儿被染成了金红色,风一吹,金红的叶子簌簌掉落,铺在黄沙上,成了天然的地毯,走上去沙沙响,惊起几只沙雀,扑棱着翅膀钻进远处的沙柳丛里。
我曾以为深秋是寒冬的预报,直到遇见陕北的多彩深秋。它没有江南秋的婉约,没有塞北秋的萧瑟,而是带着黄土高坡的豪迈,裹着黄河的壮阔,把“天凉好个秋”写成了一首热闹的歌。它告诉我们,季节的脚步从不会停,就像陕北人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在春种秋收里,把苦日子过成了甜光景。
如今再想起那句“天凉好个秋”,耳边就会响起黄河的浪声,想起糜子地里的金浪,还有窑洞前的烟火气。原来最好的秋,从不是躲在书里的诗句,而是走在黄土高坡上,被秋光裹住的那一刻,心里忽然涌起的踏实——哦,又到深秋了,又是一个好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