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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村的人间烟火
来源:榆林日报 作者:闫振华 2025-08-28 09:17:05.0

  陕北的黄土高原上,散落着许多村庄,远看像被谁随手撒落的几粒黄米,嵌在沟壑纵横的褶皱里。那些村庄,往往只有十几户人家,却自有一番人间气象。

  我曾在这样的一个远村住过些时日。村名早已忘却,只记得要翻过三道峁,转过五条沟,方能抵达。村口立着棵老槐树,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树下常聚着几个老汉,衔着旱烟袋,看日头从东头挪到西头。

  村中房屋皆依山势而筑,黄土夯成的墙,茅草覆就的顶,远望去与山色浑然一体。每户门前必有一块场院,碾得平展展的,白日里晒着玉米、谷子,黄昏后便成了娃娃们嬉闹的所在。场院边上总蹲着几只鸡,不慌不忙地啄食,偶尔为争一粒粮食扑棱几下翅膀,而后又复归平静。

  村人起得极早。天微微亮起,各家的烟囱便吐出青白的炊烟,在晨风中扭成各种形状,最后消散在泛白的天际。女人们蹲在灶前,一手拉风箱,一手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亮她们粗糙的脸,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着,小米粥的香气便从门缝、窗棂钻出来,在村子上空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男人们吃过早饭,扛着锄头、镢头下地去了。他们的身影在山梁上移动,远远望去,像几个移动的黑点。他们照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这劳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歇晌时,几个人聚在地头的杏树下,掏出烟袋锅子,一口一口地吸着,说些庄稼、雨水的事。偶有笑话,便爆出一阵粗犷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村里的婆姨们是极勤快的。除了做饭、喂猪、养鸡,还得纺线、织布、纳鞋底。谁家要是有了红白喜事,她们便自发地聚在一起,和面的和面,切菜的切菜,说笑声能掀翻屋顶。她们的手粗糙如树皮,却能在鞋垫上绣出精巧的花样,用红纸剪出鲜活的窗花。

  娃娃们是村里的活宝。他们光着脚丫满村跑,上树掏鸟窝,下河戏水,脸上总挂着鼻涕和笑容。他们不怕生,见了我这外乡人,起初躲躲闪闪,混熟后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有个叫栓柱的男孩尤为伶俐,常给我指认各种野草的名字,告诉我哪种能吃,哪种能治病。后来我离开村子时,他送我一只用马连草编的蝈蝈笼,说是装过最好的一只蝈蝈。

  老人们喜欢聚在村中的碾盘旁。那碾盘不知用了多少年,青石表面磨得溜光水滑。老人们坐在上面,抽着旱烟,讲古论今。他们记得每块地的收成、每户人家的变迁,甚至能说出几十年前一场雨的日期。他们的脸上刻满皱纹,眼睛却亮得出奇,仿佛盛着整个村子的记忆。

  最难忘的是村里的夜晚。那时还没有电灯,各家窗棂透出昏黄的油灯光,像一双双惺忪的睡眼。偶尔有狗吠声,很快又归于寂静。站在山梁上望下去,村子黑黝黝的,只有几点灯火,与天上的星光相映成趣。夜风送来柴草燃烧的气味,夹杂着炊烟的焦香,这便是人间烟火的气息了。

  村后的山峁是极好的去处。傍晚时分,我常爬上去看日落。夕阳将黄土高原染成金红色,沟壑间的阴影渐渐拉长,最后融为一体。远处传来放羊人的吆喝声和羊群“咩咩”的应答。那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竟有几分苍凉。牧羊人是个哑巴,却能发出各种音调的叫喊,指挥他的羊群。见了我,总是憨厚地笑笑。

  这村子穷是穷了些,却自有一种安详。人们知足常乐,谁家有了难处,四邻八舍都会伸手相助。记得有次下暴雨,王老汉家的窑洞塌了半边,第二天全村男人都去帮忙挖土、和泥、砌墙,女人们则轮流送饭送水。不出三日,新窑洞便立起来了,比原先的结实。王老汉没什么可谢的,杀了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熬了一大锅汤,全村人都分了一碗。

  我离开那村子已有多年,记忆中的人和事渐渐模糊,唯有那人间烟火的气息,仍时常在梦中浮现。那里的生活固然艰辛,却有一种质朴的美,像黄土高原上倔强生长的山丹丹,不艳丽,却自有一番风骨。

  如今想来,所谓人间至味,或许就是那远村的烟火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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