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我很熟悉,虽然未曾谋面,像我这样仅通过作品而熟悉他的人有千千万。这位朴实无华的黄土地的儿子,以初恋般的狂热和朝圣者的灵魂,怀着发自内心深处对这块土地的热爱,以赤子之心和淳朴之情,通过牛马般的坚韧劳动,深情演绎了一出荡气回肠的人生赞歌。浸透他心血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向读者生动展现了陕北黄土高原上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在生生不息的生活长河中,对生的思考、对命的抗争、对善的渴求、对恶的鄙弃、对苦难的超越、对人间至情的顶礼膜拜。
真情实感打动人
人是社会动物,但归根结底还是情感动物。文学的本质是人学,最能打动读者的,不是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而是真实情感中的人性光辉,诚如路遥自己所言,“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是未成曲调也让人心醉神迷”。人们之所以喜爱他的作品,就在于情真意切的讲述中,还有让读者“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诸如家园之恋、舐犊之情、养育之恩、夫妻之爱、友朋之谊、对弱者的同情、对灾难的悲悯以及牺牲奉献精神等。这些因素唤醒了沉潜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感,并引发共情,所以深深打动着读者。
孙少平回家迁户,当他看见老家“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柴烟”时,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心头。这种对乡土家园的依恋动情,是每个游子心中的共同感受。路遥说,他每次回到榆林就是“走近母亲”,感到“亲切和踏实”。即便嗜好外出做生意的“逛鬼”王满银,也在灯红酒绿的大上海“觉醒”后,便心急火燎地想回家——罐子村的塌墙烂院里有他的妻子儿女。
田福堂身体差,单干后却不想把瘦弱的儿子叫回来种地,也不愿告诉女儿家中的艰难。他希望儿女们活得畅快,对他个人来说,“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当润生主意拿定放弃教书,决心回家务农以减轻父亲的劳苦时,这位刚强的村支书扑倒在被堆里无声哭了。这种舐犊与反哺之情交织的纯真人伦情感,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珍惜啊!但是,美好的东西往往很脆弱,有时会顷刻间变为不可逆转的悲剧,给人以更加沉重的打击。
田晓霞救人牺牲后,田福军在家中面对女儿遗像“罗着腰坐在沙发上”,巨大的悲痛使他几乎失去了知觉,直到孙少平撕心裂肺的哭祭渐趋平息后,他才艰难地站起来,“搂着”这位年轻人的肩膀表示深深的感激……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亲切的动作,既是感激少平曾给女儿以美好情感,同时也传递着对女儿的深情与疼爱。万念俱灰的孙少平只能站在黄原大桥上,凝望着对面的古塔山,想象着在爱情坍塌的黄土瓦砾中,将会“长出两棵合欢树来……”,面对这种不可抗拒的悲剧,读者只能再次黯然神伤。
仁爱之心感化人
“仁者,人也。”路遥自己就说,“没有爱,那人类还有什么希望?”他作品中那种推己及人,对别人的关怀尊重,对弱者的同情怜悯,以及奉献牺牲等所体现出的仁爱之心,是驱散阴霾、温暖人心的耀眼光芒,投射在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形象饱满,情感丰富,可亲可信,在人们心中不断激起涟漪,滋养、净化、升华着读者的心灵。
刘巧珍在高加林“赤手空拳”返回农村时,不但出面阻挡巧英不要“墙倒众人推”,还央告姐姐在高明楼跟前说情帮忙,使得姐姐也感叹妹子的“菩萨心肠”。郝红梅在给孙少平还书时,顺带在书中夹了白面饼。孙少平把掉在地上的饼子拾起,并用嘴吹干净。这不仅是吹去饼子上的尘土,更是对心灵的擦拭。正因为如此,在得知郝红梅在供销社犯错后,他挺身而出施以援手,一如救助被山洪围困的侯玉英。当他让侯生财赌神发咒以保护同学的名誉和前途时,侯主任那颗“精于算计”的冷冰之心,被人情的烫水暖热了,就连“宿敌”金光明也由衷赞叹这位“双水村的人才”!事情平息后,孙少平长出一口气,庆幸红梅又能生活在阳光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属于人的。”小说中,处处闪现着“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这一信念。孙少平不会忘记,当他拿到田润叶给他的五十斤粮票、三十元钱后,“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孙少安结婚时,金俊海不仅给孙玉厚借钱,还替他开口向金俊山借粮。李向前开车出事后,是陌生的过路司机将他从车底救出送往医院。这种雪中送炭、救人急难的大胸怀人格,本身就是滋养万物的阳光。
生产队分家后,饲养员田万江半夜三更,面对物去窑空的饲养室,想到与自己曾朝夕相处的“儿女”各奔东西,禁不住喃喃自语,“大概都不能应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添草料呢……只能活活受罪。”牛马固然是劳动的得力助手和收获的坚强保障,但田大叔的情感,旁边的少安理解得更深刻,“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这种把万物都当作有感情的人来对待,体现着作者高尚宽博的仁爱之心。
路遥在铜川煤矿医院创作时,孤寂中陪伴他的是两只老鼠,其中一只被他伙同别人打死。几年后,他依然记得那只老鼠蹲在他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而让他内疚的是,他打死了它的“丈夫或妻子”。就是因为内心怀着深深的仁爱之心和恻隐之情,他才写出了让人动心的优秀作品!
奋斗精神激励人
奋斗是路遥作品的主旋律,读者在高加林、孙少平、田福军等人身上有深刻感受。而路遥本人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奋斗者典范。他在创作随笔中,向世人敞开心扉,袒露了灵魂,回顾了成长经历,梳理了人生梦想,思考了劳动的意义。在连续两次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之后,尤其是在《人生》获得巨大成绩和荣光面前,他高兴,但没有迷失,没有把自己当作是高人一等的作家来俯视人生,而是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对人生的终极意义进行了哲学思考。在他看来,人生的意义或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创造的过程”。他认为他度过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里,尽管那艰辛的创作让他痛苦不堪。经过深刻反思,他决心超越面前的横杆,开始一场更为艰巨的文学远征。《早晨从中午开始》真实地记录了他在长途跋涉、孤军奋战中,面对困难时所产生的自卑、畏惧、彷徨、思考、斗争、决断、奋斗的心路历程,更是激荡着读者的内心。这部理性的“实录”与他“虚构”的感性作品交相辉映,在人们心中引起强烈共鸣。
他之所以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劳动者“永不休止地奋斗”,是出于对土地和人民的深沉热爱和知恩图报:“正是那贫瘠而又充满营养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满智慧的人民养育了我”。他坚信“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对他来说,文学创作是一种使命,只有“不丧失远大的使命感”,才能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这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在我看来,源自于两方面:一方面是心灵的召唤。他之所以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深远的动力来自于“早往年月的梦”;另一方面是时代、人民乃至人类的召唤。他回顾了苦难的童年、狂躁无知的青年,检讨了《红楼梦》《创业史》半途而废的缺憾,回忆了柳青、秦兆阳、阎纲等前辈的教导与期待,决心创作出“更深沉、更宏大、更美妙”的作品。他把这两者融合在一起,内心的良知和对未来的信念,使他决定“完全用心灵写作”,与作品中的人物对话,将他那内心丰富的情感和思想,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人民。他出访联邦德国期间,心心念念还是自己的家园,“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他的土地”。
为了完成使命,他在创作中“不仅严肃,而且苛求”,他认为,“偷懒过的地方,任你怎么掩饰,相信读者最终都会识别出来”。在漫长孤寂的六年里,用心灵写作,和作品对话,随着故事中人物的悲欢离合且哭且笑,旁若无人。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他“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李向前车祸后在家中自学钉鞋,通过劳动获得尊严。“只有劳动才能使人有尊严地活着。”孙少安因为田福堂背后作梗而受到公社批判,情绪低落,但当他看到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时,决定“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向前走去”。这种不时表露着作者明确坚定生活态度的语言,有极大的说服力、感染力和鼓舞力,对读者来说至为重要。
大约在1987年夏天,我看了《人生》电影,知道了路遥的名字,但懵懂孩童并没有看懂电影的意思。1993年读高三时,和两位同学用6元钱租了一套《平凡的世界》,一天一夜三人轮换着看完,深受感动和激励。工作后买了一套《路遥文集》,先后多次阅读,甚至不自量力地写了一篇十五万字的小说。记得一个延川的朋友二十多年前给我说,路遥曾有一句话:“弄甚就弄成个解数!”陕北方言,意即干啥就干出个样子!看似土里土气的话语却掷地有声,显示了黄土儿女的不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