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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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时光(2018年第6期)
来源:《榆林文苑》 作者:◇野 水 2019-01-07 10:05:15.0

铁匠铺

  铁匠铺子已经消失了三十多年。

  铁匠铺位于村子城墙外的北边一座土埝下边,是一面窑洞,和村里的饲养室隔壁。热闹的时候,打铁的叮当声和牛哞哞的叫声混杂在一起,两股声音从各自的窑里传出来时,那声音就在土窑门口的上空交汇,在土窑顶上的半崖里,又与红嘴黑鸦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嘈杂无章,但给寂静的山村带来活力。那些红嘴的黑鸦,我们叫做“红嘴鸦”。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是浑身乌黑如缎,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尖尖的喙楚楚血红,叫声响亮,但与乌鸦不同,不那么瘮人。它们习惯了打铁的叮当声,并不害怕那激烈的响动和间或从窑门口里窜出的火星,多年里一直栖息在铁匠铺子上面的崖缝。那里有几个小小的洞口,隐蔽在几丛浓郁的对荆刺下面,那是它们的窝巢。

  村里起先并没有会打铁的人。铁匠铺的老者,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姓王。他身材高大,腰板直挺,秃顶,脸膛红黑,一撮胡子生硬地挂在下腭。即使在猛烈的打铁过程里,我也未曾见过那撮胡子的摆动。在我看来,那俨然就是一把钢刷子。

  据说老铁匠原来是国民党汉阳兵工厂的工人,能造真枪,这让我想起黑白的老电影里那些“汉阳造”步枪,打一枪装一颗子儿。老铁匠带了两个徒弟,聪明的铁娃和老实的铁锤。他们打制并且修补农具。铁锨镢头斧头砍刀,牲口的挽具缰绳等与农业、生活有关的铁制器具。老铁匠手艺高,做工细,他还能打狼夹子。打的农具用起来顺手也很结实。在那个年代里,村里没有谁手中的铁制农具不是老铁匠的手艺。

  对铁匠铺的犹深记忆,来源于小时候的寒假。寒假里,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赶在大年初一之前制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头枪”。一把上好的木头枪,是年上走亲串友中向任何同龄的伙伴炫耀的资本之一,而铁匠铺子里,有钢锯、锤子、锉刀、钳子、錾子等等,这些东西是“造枪”的重要工具。寒冷的假日里,铁匠铺里炉火通红,热气腾腾,温暖而忙碌。我们在家里找好一小块木头,来这里用钢锯锯好手枪的外形,安装好枪管和扳机。有些极具匠心的伙伴,更会将木头枪用家里剩下的油漆漆得黑光闪亮。别在腰间的时候是很神气的,冷不丁拔将出来,对着胆小的孩子大喝一声:“别动,我是八路军游击队长李向阳!”,在其他孩子惊惧的眼神之中,我们的虚荣心大获满足。

  铁匠铺子的火炉旁,深深地扎着一个柳木墩子,半人高,墩子上放一个铁砧子。烧红的铁块总是被老铁匠用一把长长的铁钳夹出来放在上面,铁娃和铁锤分站两边,一人手里提一把八磅大锤,上下翻飞,将火红的铁块捶打得星光四射。他们的前身从头到脚带着牛皮做的护具:上身从脖子直护到脚踝,脚面上另外绑一块牛皮护裢,苫满整个脚面。老铁匠亲自拉风箱,那风箱的两根拉杆很长。老铁匠坐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拉杆拽出来的时候,他的头竭力地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几乎要碰到窑壁;拉杆向前送去的时候,老铁匠的腰深深地躬下去。有时也会将左手中的铁钳伸进炉火,夹起盖在铁块上的小小的土盖子,看看铁块的颜色是否可以出炉捶打了。他极少说话,目光冷峻森严。猛然地,他就会将风箱的两根拉杆“啪嗒”一声按进去,身子直立起来,右手提起小锤,在砧子边伸出来的平臂上猛敲一锤,左手便将火红的铁块用长把的铁钳夹了出来。铁块嘶嘶地喷射着火星,等候多时的铁娃和铁锤已经将大锤提在手里了,老铁匠再敲一声小锤,两把大锤就依次抡打起来。老铁匠左手不停地翻转,火星四射如注,碰在牛皮护身上纷纷落下。他们脸色严峻,神情专注,老铁匠的脸在火光中更加地黑红。铁块的颜色渐渐暗淡下去,掉下来的也不再是火星而是黑灰的铁渣。老铁匠的小锤在砧子边上连击两下,铁娃和铁锤手里的大锤放下了,他俩的嘴里呼呼地喘气,满头大汗。

  那年冬天,母亲去了老铁匠家,给我拜了干爷。她说,铁匠命硬。

  多年以后,我还能想起老铁匠那张黝黑冷峻的面孔。他不亲自动手了,但腰板依旧笔直,手背在身后,两条绑腿打得结结实实。他一言不发地站在砧子旁边,看着铁娃和铁锤打铁。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皱皱的烟叶,撕平展了,铺在腿面上,慢慢地卷起来,凑到火炉前吸燃。快收工的时候,老铁匠会给窑门口的水盆里添满水,天空里那些棉絮般的云朵就倒映在水里了。老铁匠将一块铁放在炉火里烧红,放进水盆,水里立刻冒出热烈的蒸汽,铁块很快就燃烧掉了那些云朵。铁娃和铁锤的黑手伸进水里,他们洗去一天的疲劳,说一声师傅回吧,老铁匠缓缓地站起来,跟在他俩的身后,背起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铁匠铺是在生产队解散的那一年散伙的。那时候,老铁匠正躺在家里的土炕上。他走不动了。铁锤去了他家,告诉了铁匠铺子要解散的消息。老铁匠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他平静地说,知道了。铁娃不是打铁的人,你把家具收留好。

  老铁匠活了八十一岁。

  数年后,铁匠铺子的那面窑塌了。窑门口长满了荒草,半崖里那几丛灌木荡然无存,红嘴鸦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铁娃改学了泥瓦工,后来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包工,是村里第一个盖楼房的人。铁锤保存了那些打铁的家具,农闲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做铁活,挣一点加工费。后来,种地的人很少来打铁锨镢头,村里也没有了牛和骡子,自然不用缰绳,更没有人来做铁活了。铁锤的媳妇得了大病,铁锤借了人好多钱,却没有保住媳妇的命。铁锤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眼睛最后落在师傅留下的那些打铁的工具上,他的心一阵哆嗦。那天下午,他去了师傅的墓地,给师傅说了自己的难处,坐了很久。回到家里,铁锤将那些打铁的工具卖给一个收废铁的人,自己一个人背着被褥,出门打工去了。

  村里教过书的老先生给去世的老铁匠写过一副对联,我至今还记得:“半间火烤烟熏屋,一位千锤百炼人。” 

砍刀

  老屋院里木格子窗的台沿上,是砍刀栖息的地方。

  那时候,它像一个壮汉躺在那里。黝黑的身背向外,骨架宽厚,气质深沉。尽管刃口向里,将那道寒光收敛了起来,但它健硕的体形,硬朗的线条,依然传递出一股凛然的气质。

         砍刀诞生在冬日午后,一个火光四溅的时刻。

         父亲走进了那面窑洞——铁匠铺。窑洞外的地上,横着一口石槽,石槽里放着形状不一的铁块。老铁匠背着手,围着石槽转悠。他从石槽里取出一块铁,看了又看。之后,一把长长的铁钳紧紧地夹了铁块。铁块躺在火炉里,风箱啪啦啪啦地响。老铁匠不说话。一撮山羊胡子,有如铁丝,枝枝直立。红色的火——起先是一股焰,如蓝绸,从炉子里窜出来,随后化作一股青烟飘向窑顶。铁块冒着嗤嗤的火星,被老铁匠的铁钳从炉膛里夹出来。站在一旁的徒弟,身体像一把张开的弓,辐射出跃跃欲试的气势。大锤从他的背后抡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砧子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臃肿的铁块逐渐拉长,颜色也渐渐暗淡下去。徒弟的胸部呼呼起伏,像有一只兔子在胸膛里奔跑。重新进入炉膛的铁条,又一次红亮起来,它再次躺在砧子上接受锤炼。飞溅的火星掉在地上,变成青色的细小的碎片。老铁匠将铁板顺着长边捶打折叠过来,夹进一块钢条。他从窑壁上扣下一撮黄土,用力捏碎,洒进夹着钢条的一端。弓再一次张开——徒弟的大锤如雨点落下来,钢条与铁板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夹着钢条的一端渐渐变薄,砍刀的雏形呼之欲出。老铁匠将铁钳夹着的砍刀浸入水盆,“呲啦”一声,一股热气瞬间从盆里喷涌出来,氤氲了整个窑洞,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热烈饱满。潮热的水雾笼罩了老铁匠和父亲,看不清他们的脸。老铁匠提起铁钳,将砍刀高举在空中,仔细端详。砍刀淌下的水珠滴在水盆里,清脆有声。老铁匠松开铁钳,砍刀“噗”的一声掉在一边的土地上。“好了!”老铁匠说。他坐在凳子上,缓缓取出烟叶,在腿上慢慢卷起。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期待,他似乎看到了砍刀驰骋山野的矫健身姿。

         父亲腰里紧着牛皮绳,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提在手里。他行走在山路上。脚下磕绊的石子被踢出很远。

         砍刀的声音是清脆的。它正值青年,有着过人的膂力。盘根错节的灌木完全不能抵挡它的勇气。伴随着咔咔的砍剁的声音,那些粗细不一的股枝在空中纷乱地跳跃,最后都落在地上,架在草丛。空中的老鹰,被激越的声音所激励,将一双羽翼大大地撕展开来,平铺在苍蓝的天域,像一片轻盈的树叶,飘荡,滑翔。远处一只野兔,探出头颅,小心地张望。它看到了砍刀矫捷的身姿在空中划过的亮光。它撒开两腿,一路狂奔,消失在一片乱草之中,看不见任何踪影,只留下干枯颤动的草叶。微弱的鸟鸣之声,在峡谷的悬崖间被霍霍的砍刀镇压吞噬,之后,那些鸣声像风中的灯焰,齐齐熄灭。孤寂的山野里,只留下砍刀咔咔的声音和父亲吁吁的喘气声。

         一夜风雪,山岭俱白。当老屋门口的两棵桐树之间架起高高的一堆柴禾时,父亲披着棉袄,站在门前,手中的烟锅在冷风中冒出一股热气。我家门口的柴堆高过巷子里任何一家的柴堆。父亲眯了眼睛,以一种沉静却又张扬的神情凝望着高高的柴堆。几只麻雀在柴堆上啾啾地叫着,它们寻找枝条上那些干枯了的野果的籽粒。在它们活泼的弹跳中,股枝上的雪片纷纷迸落,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大年三十的鞭炮声,在远近的村巷里噼啪响起。父亲拿起扫帚,将门口的牛屎鸡粪扫拢,门口的雪地上延伸出一条弯曲的小路。砍刀的使命刚刚开始,它在木墩上上下飞舞,股枝将地上的白雪弹起。短小的柴禾一节节迸出老远。砍刀的刃口有了豁牙。顽强的股枝与砍刀激烈交锋,最后都有了伤情。柴禾带着满身的伤痕在灶膛和炕洞里化作青雾,从屋顶的烟囱里袅袅飘出,溶化在蓝天里。

         砍刀困乏了,它回到木格子的窗台上休憩。

         父亲坐在院子的木凳上吸着旱烟,他的嗓子发出咔咔的咳嗽声。父亲在青石上掸过烟锅,取下砍刀。磨石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父亲将水撩在磨石上。水冲走了铁屑,砍刀恢复了光亮,那些小小的豁牙不见了。父亲用一块粗布揩净砍刀上的水珠,将它工整地放在窗台上。

         空中再次飘起雪花的时候,父亲取出先人的牌位,仔细擦净上面的浮灰,放在大方桌的正中。两炷檀香在桌上的香炉里燃起。屋内的泥炉,也飘出一团热烈的红火。八字铁壶里一片沸腾。湿的柴禾沤出的烟雾里,夹杂着砖茶的清香。父亲弯下腰,鼓起两腮,将一口冷气吹进炉膛,潮湿的柴禾腾起一股青烟,随即变作一股红火,从炉眼里窜出。火苗拥抱了八字壶。茶水溢出来,浇在火上,噗噗地冒出热气。父亲端起茶杯,咽下一口热茶,眼睛盯着天井上空的雪花,喃喃自语地说:“明年能收一料好麦了!”

         砍刀咔咔的声音,驱散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凌厉的砍刀风光不再,父亲也在炕上躺过了第八个年头。他的人生进入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砍刀沉默在和他一窗之隔的台沿上,形影相照,默然无语。砍刀生满了铁锈,木把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脱落,留下一个空空的黑洞。它的宽厚的身体,经过多年的砍剁和磨砥,只剩下窄窄的一道瘦骨嶙峋的背影。它落寞静寂,整日沉睡在木格子的窗台上。当阳光从窗子旁边的树叶里穿透过来的时候,它的身上落下花斑的碎影,却再也没有闪闪的寒光映照出来。

         父亲去世多年。我问遍家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砍刀哪里去了。

         即将走出老屋的时候,院子的阳光昏黄稀薄。墙头上的草叶随风摆动。清凉的空气里,依稀传来砍刀咔咔的砍剁之声。

         惊惧中,我回过头去,破旧的窗台上,却只有厚厚的一层尘土。

         院子里一片静寂。

马头笼子

         马头笼,是一种木制或竹编的手提小笼,因形似马头而得名。渭北并不是竹子的宜生之地,竹编的马头小笼,想来应该是“舶来品”了。马头笼是走亲戚提礼品的工具,主要装水果花馍等不宜受挤压的礼物。它形似长方体,上大下小,有盖,漆着黑色或枣红的桐油漆,外面绘有花鸟虫鱼等图案。记忆中,我见过的马头竹笼,好多地方的漆已经脱落,露出斑驳发黄的色气。因为经常盛装桃子苹果的缘故,即使一个空的马头笼子静静地放在桌上,仍有微微的果香入鼻而来。马头笼以黑色居多,也有不上漆的原始颜色。竹编的纹理整齐,木质的凝重沉稳,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

  村里似乎只有那么几个马头笼子,互相借来借去。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前,是马头笼子最繁忙的时候。订了亲的婆家人,在结婚前的三年里,每年要给女方家送“七月七”。前两年是“小送”,量少,简单,主要是维持一种良好的关系,可能也有以此观察情况的意思在内,以防有变。结婚的前一年,要“大送”,这一次极为隆重,是媒婆代表男方去向女方要人的。要商定婚期,就要用到盛得多又体面的马头笼子了,马头笼里装的是鲜红的桃子。早在桃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男方家就去附近的桃园定好了桃子,这桃子是孝敬给“王母娘娘”的,七七四十九个。桃子要阳坡树上摘下的,色好,鲜艳;要选个大的,大方,体面;不能有虫眼或伤疤。桃子的好坏关系到娘家母亲的心情,甚至关系到能否要到人。除了“寿桃”,还要配以黄澄澄酥脆或者绵软的花杏(林檎),一个一个小心地放入马头笼子里,盖严盖子,再用一面大红布将笼子包严实了。“大送”的前一天,婆家人要将媒婆或红爷请到家,摊煎饼,烙油馍,好生招呼。媒婆或红爷饱餐一顿,喜滋滋擦去嘴角的油腻,将那一笼的寿桃提将回去,放在小孩子不能够到的地方。第二天,媒婆或红爷穿戴一新,手提红布包裹的马头笼子,便昂扬地上路了。逶迤的山路上,弯曲的河道里,便有满脸喜色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很有耐心不急不躁的媒婆或红爷在路上行走,犹如胳臂上挽着一团红云。俗语“是媒不是媒,都得跑三回”。碰到熟人,就老远喜色招呼,大声应和,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她(他)今天要去完成一桩大事——去女方家求个婚期,期望女方家能早早给人,不耽误年轻人的日子。一般这一次去了,当年的冬天,男女双方便要结婚了。女方家人早在门口迎接,喜喜地将一笼的寿桃收取了。这桃子要给全村人散发的,借以向村人告知,女儿今年要出嫁了。自然,媳妇娘家也有煎饼油馍伺候,媒婆或红爷吃得嘴角流油,却也不忘使命,察言观色地就要人了。回来的时候,马头笼里装的是女子亲手做的布鞋。媒婆返回到村口,早有妇女中的“好事者”一起围拢上去,揭开马头笼盖,争相瞧看女子的手艺,指指点点。碰到好的手艺,羡慕不已,连声称赞;若是做的鞋子丑陋粗糙,也不言语,放回笼子,嘴一撇,转身便走。女方家给人了,迎亲的队伍一来,女子的妈哭得稀里哗啦、眼红似桃,不肯出来见人,倒是父亲傻乎乎大大方方招呼来人。一阵闹腾嬉戏之后,女子娘家门口冷清下来,长短不一的哭声就从家里传出来,直听得周围眼软有女的妇人掉泪珠。

  在渭北,无论逢年过节、敬神祭祖、婚丧嫁娶、生儿育女,甚至亲朋往来,大都要相互馈赠花馍。蒸花馍的主家屋里,集中了村里所有做花馍的好手,围拢在梨木大案前,其乐融融。几十双巧手,在案子上忙碌。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时令果蔬,各具情态。男女订婚时,男方要给女方蒸一对鱼,鱼身上盛开一朵莲花,象征男方母亲期望自家未来的儿媳有如鱼儿一般灵巧,像莲花那么纯洁。也希望未来的媳妇生育力如鱼般旺盛;女方送给男方的是一对威风凛凛的老虎,意味丈母娘期望未来的女婿虎虎生威;小孩满月时,娘家还要送白面蒸的项圈,保佑外孙健康长大;孩子周岁时,要送“虎馍”,让老虎护卫孩子健康不得病。每当这个时候,马头笼子便大显身手了。蒸好的花馍盛在笼子里,盖上盖子,一来防风干,二来不受挤压变形。提了马头笼子,便是怀抱了美好的祝愿;走在路上,心情轻松如云,跨步格外高远。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游走在乡间路上的媒婆和红爷渐渐老去,也没有人给孩子早早定亲了。村子里鲜有少年姑娘。他们都在外打工,好多自己找了朋友,回到家乡,连订带娶,俗称“一砖砸”,要结婚了,一次性给多少彩礼,直截了当,女婿与丈母娘直接砍价。抛却含蓄,直奔主题,自然也没有人再送“七月七”了。走亲访友的人们,不是提个塑料袋,就是背了皮包,马头笼子失去了它的使用价值。多年以前,在六婆家,我竟意外地看到了它落寞的身影。一个落满灰尘的马头笼子,默默地呆在屋子的一角。不见了竹编的盖子,灰尘笼罩了它曾经光鲜的桐油漆的皮肤。笼子里放着六婆从地里挖回的一堆洋芋。

  在那些艰苦的年代里,马头笼子送去了人们饱含温情的祝福。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追求结果的年代,而当人们得到了期望的结果的时候,却总是想起那些近乎繁冗但却饱含温馨的过程。马头笼子的青春年华,连同它承载的那些美好的祈愿和丰富的民俗文化,如今已经随风飘散,但那些美好的愿景,依然深深地印在人们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马灯

  马灯也是个“舶来品”。南方出海打鱼的人将马灯挂在桅杆上。那时候的马灯不叫马灯,称作“桅灯”。我的脑海里就升腾起一幅遥远的图画,那些车辚辚,马萧萧的队伍,在茫茫的黑夜里行进,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或许是官府押解物资的队伍,或许是被贬出京城的官人及家眷。马是不用马灯来照明的,它们有“夜眼”,但驾驭马车的人却需要照明,他们便将马灯悬挂在车辕上,在漆黑的夜里走过一个又一个驿站或者地理不明的荒郊野外。不肯停息下来,只是为了尽快赶到目的地,完成使命之后,他们才可能放下心来,熄灭马灯的光焰,睡去一身的疲惫。

  我不知道马灯什么时候流传至渭北。儿时的记忆里,它最早蹲在生产队饲养室门口的石磨上。那是晴天的夜晚,没有电灯的瓦房茅舍,黑暗统治着每一处角落。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围坐在石磨四周,所有的眼睛,都奔了那漫漶昏黄的灯光而去。队长的脸写满热情,马灯的光影里飞溅着他口中喷出的唾沫星子,夹杂着刚刚学来的口号语录。他的慷慨激昂并没有引起大家高涨的热情,社员们的肚子还瘪着。马灯昏黄的光芒,映着他们渴望光明和饱满的瘦脸。他们能围着马灯坐在一起,是对徒有四壁的家里那漫长黑夜的恐惧,是对光明的希冀和期盼。

  马灯后来进入了好多人的家院,是在各户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后。马灯是夜间生产劳作照明的光源。夏收之后的麦场里,马灯高高地悬挂在场边的一根杆子上。光影弥漫了周围不大面积的空间,木锨扬起的麦子在空中散乱地飞舞,细碎的麦秸随风飘落在马灯的罩子上。偶尔有从风中分离出来的麦粒打在灯罩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间或,父亲会停下手中的木锨,仰头看看昏黑的天空中是否有风吹过。手拿扫帚的我坐在一边,能从马灯光影的反射下看见那些蹦跳到别处的麦粒。它们小小的身体,竟能在地上投下阴影。那些阴影暴露出它们的所在,我会在起身扫落麦堆的时候,走出很远,用扫帚将它们“赶回”应该呆的地方。但是,过一会儿,我又会从另一个不易窥视的角度看见那些淘气的麦粒,落在了它们不该落的地方——是马灯的光亮暴露了它们顽皮的行踪,如此反复。那些曾经的黑夜,我不但听见了麦粒打在马灯上的声音,而且听到了麦粒落在草帽上的声音。父亲并不躲避那些麦粒的敲击,相反,他喜欢听那清脆的声音,那是他能感受到而且看得见的一种充实。风向在变换,父亲马灯下的身影也在麦场里不时地左右移动。没有风的时间,我们会坐下来歇息,等候。马灯照耀下的地上就会投下两个沉默的影子。因为要等待适于扬场的好风,我们有时会一夜守在麦场,相对无言,直到天亮。

  在渭北,马灯是举行葬礼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道具”。等待下葬的日子里,手提马灯的领路人,带着长长的身穿孝服的子孙一字排列的队伍,游走在老村巷和先人的古墓之间。请先人,请抬灵柩的乡人。繁冗的礼仪,仅在白天是不可能完成的。夜里,马灯如豆的光焰会飘移在山梁上。龟子呜呜咽咽地吹,声音在空旷的山梁上飘飞,在沟底的高崖间回荡。走完一生之路的亡人,他(她)的灵魂再一次跟着马灯在路上行进——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人生舞台的行走了。提灯的人低头行路,一言不发,满脸肃穆。马灯的光辉,是亡人生命里最后一丝充满活气的光焰,这光焰照亮那些故去之人生前走过的每一条小路,也将引领他(她)前往冥间报到。即使在白天,领路人的手中也一直提着那盏马灯,虽然在大白天看不清如豆的光影,但他从来不曾放下。马灯与人都有使命,不敢懈怠。跟着手提马灯的领路人,我走过了故去的父辈他们最后一次走过的山路。

  我记得那些日子。那时候,我是一直被那盏马灯领着向前走的。

  乡野的晚上,手电代替了马灯,光影专注而强烈,但它只适于单纯行走的照明。在需要持续光源的时候,马灯昏黄而并不明亮的灯光,依然是重要的。它的光晕成片状扩散开来,浑厚,温暖,热情。在空旷的田野,在冰冷的墓地,马灯的光焰绽放了很久,直至最后一盏灯火熄灭在沉沉的暮气之中。

  一个小雨淅沥的下午,朋友从他家的后院里提出两盏马灯,一新一旧。新的似乎还依稀闪烁着镀锌的光彩,旧的一身灰尘,锈迹斑斑。他让我挑选。一刹那间,杜拉斯的那段话闪现在我的脑海:“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那盏“备受摧残”的马灯,成为我的书架上一位古老的新客。晚上,我熄灭台灯,擦亮马灯的玻璃罩子。我点亮了它。它就飘忽地游走在夜晚的巷道和田地里了。最后,它高高地定格在一面斑驳的土墙上,墙面所有或深或浅的裂缝,都被马灯的光影温暖地填充,土墙因此而显示出一种饱满实在的景象……

 

责任编辑:曹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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