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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老师陈文俊
来源:榆林日报 作者:陈曦 2025-03-13 08:32:51.0

  《世说新语》对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的形容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萧萧肃肃”且不说,“爽朗清举”四个字我觉得可以描述我的大学老师陈文俊。三十年前的延安大学中文系,陈老师讲授现代汉语。陈老师戴眼镜,大分头,一袭长风衣,其神采风度有别于诸多老师,在学生们中间可谓有口皆碑。他的容颜举止和他的学问是相配的,他对现代汉语的讲述是那么清晰有趣,常常让我入迷。他让我领悟到了汉语的博大、深刻和精美。我常常想,自维新变法以来的诸多大师们曾经倡导取消汉字,以拼音文字代之,幸好没有落实,否则我便没有机缘听陈老师讲汉语课了。

  但是我的学弟学妹们就没有我幸运了,因为陈老师教完我们这一级就离开了大学,到地方搞了行政工作。搞学问的人搞了行政工作其实也不少见,但是就陈老师的志趣来说,并非本意,完全是阴差阳错。

  三十年后,当我与陈老师再次相见的时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因为家在陕南汉中,20世纪90年代初,已经成为延大中文系副主任的他决意调到家乡的汉中师院(今陕西理工大学)工作,当然是继续讲授他的现代汉语。本来说好的调动,但因师院人事调动暂时冻结而搁浅,最后就只能把工作关系落在汉中洋县的县委办公室。

  工作关系在县委办,角色是文秘人员。其时,适逢县委书记需要一份讲话稿,任务落在陈老师身上。陈老师经过精心准备,洋洋洒洒地铺排了一篇“巨制”。结果他写的东西因为引经据典、论证过繁,连县委办公室主任那里也没通过。众所周知,公文写作与搞研究的写作不同,其思维和行文习惯必然方枘圆凿。当然,也正是这篇稿子引发了县委大院干部对大学生到底行不行的议论,也引起了县委书记的关注。通过秘书了解到陈老师的情况后,县委书记说,县上干部文化都不高,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生很难找。而他不仅是本科生,还是教本科的老师,是县上不可多得的人才,组织部门要重点考察一下。于是,不久后陈老师被任命为县民政局副局长,分管救灾救济和扶贫工作。

  在民政局副局长任上的8年间,陈老师带领救济科干部走遍了洋县边远、偏僻、穷困的山村,与最困难、最可怜的人交朋友,为受灾群众、孤寡老人、困难户服务,及时送去党委和政府对他们的关爱。工作中,他善于动脑筋,运用所学知识,将复杂的事简化办,难办的事认真办。比如,他曾分管农村养老保险试点工作。农民每月按标准缴费,满60岁按月领取养老金。由于缴费档次多,到龄时间不一,每人每月领取多少养老金的计算很复杂,几个工作人员算了三个月还没算清,而且非常容易出错,严重影响工作进度。陈老师就开动脑筋,利用一台儿童游戏机,编写出了一个自动计算养老金的小程序。只要把发放时间输入,一键即可显示出全县符合领取条件的4000多人逐人逐月的领取金额,既快又准,惊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那时,机关还没有电脑办公,这就成了奇迹。市民政局闻知后还作为经验在各县推广。人们纷纷赞扬陈老师,说陈老师是有真本事的,一下子洗刷了大学生不会写领导讲话稿的耻辱。

  救灾救济,要亲临现场,仔细核查,准确而及时地实施救助。一次,他现场查看冰雹灾害,来到了三县交界处的一个连车路都不通的偏僻山村。他不怕路远难走,坚持把极分散的11户困难户都走访完。又一次,南部山区发生暴雨洪灾,陈老师立即带领局干部奔赴受灾乡镇。乡镇领导深感惊讶:县民政局得信息快,人来得也快。只是通往受灾最重村的路不通了,无法前往,且灾情还在继续,坚持上路是冒险,乡镇领导劝他们暂时留在乡政府。陈老师说稳定受灾群众的情绪很重要,只要他们看到县上来人了,他们就有盼望了,心就安了。陈老师在与乡镇领导商量后,选派骑车高手,组成了6辆摩托车救灾小队。陈老师坐在作为领队骑手的乡长身后,赶赴救灾现场。结果跑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后,陈老师所坐摩托车因为山路被洪水旋了个大坑而一头栽了下去。骑手被压在车下,陈老师被甩出去十多米远,好在只是头脸和胳膊擦伤,并无大碍;乡长一时昏厥,后检查右肩膀轻度骨折。受灾村民听说县民政局副局长和乡长在前来救灾的路上受伤,都感动地说政府心里有他们,灾情再大他们也扛得住,请局长、乡长安心养伤,还说要派代表来看望。

  正是这种舍生忘死、心系困难群众的作风,赢得了百姓好评,得到了县委领导的肯定。不久,陈老师被任命为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陈老师不负组织的信任与重托,工作上公道正派、尽心竭力,经他手考察、提拔的干部没有一个出问题的。

  陈老师在洋县的第三个工作是当教育局局长。这个局长本是他坚决不想当的。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一个孩子后面是一个家庭,是牵涉千家万户的大事,不能有任何闪失。这又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工作,他怕自己胜任不了,辜负了组织的期望。但是领导批评他:党员怎么能不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况且你原来在高校就是中文系的副主任,本来就是管教育的。陈老师说那是高等教育,县上是基础教育,两者差距很大。所幸县领导作风民主,见陈老师说得有理,便不再坚持。然后发文,在全县干部中公开推举县教育局局长。最后的结果是陈老师以高票当选,他再无话可说,只能走马上任。任职期间,陈老师一身正气,整治招教、调动进城等“走后门”不正之风,严格考试制度,公开公正地选人用人,使教育系统风清气正,面貌大变,教育质量稳步提升。几年下来,县教育局蝉联市县先进单位。可是他自己,直到退休,在县城和乡下都既无私家“豪宅”,也无私家“豪车”。很多人都说他们有幸碰上了一个没有官架子、一身正气的好局长。离开局长岗位10多年了,一直有不少的老师、校长还经常打电话联系他,想和他坐坐、说说话。

  就这样,陈老师走完了他平凡却不平淡的行政工作历程,好似人生的功业可以就此止步了。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官当了20多年的他,2017年退休后,竟马上开始出书。2018年,他出版了47万字纵论古典名诗词的专著《睁大眼睛读名诗》;2019年,他又出版了61.5万字的诗评专著《历代诗人咏洋州》(陈老师家乡古称洋州);2023年,他出版了28万字的理论专著《汉字文化学》;2024年,他出版了45万字的文化理论专著《中国文化简论》。

  陈老师的《睁大眼睛读名诗》具有强烈的质疑和批判意识,而且针对的都是古代著名诗人的著名诗作,涉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刘禹锡、李贺、李商隐、杜牧、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秦观、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诗坛大腕。比如陶渊明的《咏荆轲》一诗有“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的慨叹,他认为应该是“惜哉策略错”,而非“剑术疏”。因为荆轲本来就是想劫持秦王,以达到逼其退还诸侯土地的目的,而不是直接将其刺杀。但这个策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秦王绝不可能像齐桓公一样,受到鲁国勇士曹沫的威胁而退还侵占的土地,因为时代变了,人也变了。陈老师敢于给历代名诗挑刺,也算是挑战权威,无论立论是否全然有据,毕竟也算一家之言,其勇气可嘉。他的《历代诗人咏洋州》一书收录了他所能发现的历史上所有吟咏古洋州的诗歌,这无疑是对他家乡的一个重要的文化贡献。他的《汉字文化学》是一部有价值的学术专著,这是他几十年教学和科研的总结性成果。从中我能看出当年他给我们讲授现代汉语时的某些思路和方法,这让我又回到了那难忘的课堂。关于汉字构形,陈老师认为从班固到许慎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之说显得凌乱而缺乏系统性,并在语言学家唐兰“三书”(象形、象意、形声)的基础上,重新归类,分为象形法、形意法、形声法三类,显得更加科学,更符合汉字的本质特征。陈老师的《中国文化简论》更是一本厚重的专著。此书的特点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繁琐的问题条理化,非常有助于大学生对中国文化基本内容和核心概念的了解和学习。我在阅读此书的过程中时不时还会和陈老师进行一些交流和探讨,这样,我就觉得他对我的教育在30年后又接续了起来。

  我在想,陈老师写《中国文化简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文化情怀”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最是恰如其分。他在从政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学术的追求,因为这些著作都需要长期的积累,绝非可以一蹴而就的。与其说,退休以后他才开始了学术上的“归来”,毋宁说,他一直在“归来”的路上。

  如果说,著作不断是对陈老师文化情怀的一个注解,那么还有两个注解可以一提。一个是,陈老师一退休马上就上班了——他重新开始在延安大学西安创新学院上课,上的依然是与现代汉语有关联的《汉字文化学》,还有《中国文化概论》。陈老师因为过早地离开了高校,离开时还没有评上教授,这成了他毕生的遗憾。但这几年他居然凭借扎实的学术功底和过硬的论文、专著,成功评上了,这算是另一个注解。

  近几年,由于种种机缘,我和陈老师偶有小聚,我发现陈老师的执着表现在各个方面。有一次陈老师请我吃饭,我买了单,他坚决不许,硬是将服务员已经收的款退给了我。他的思路像讲课一般清晰,像写书一般条理分明,谁请客就该谁付款,没有通融,绝不含糊。有一次,陈老师与朋友聚会聊天,三杯酒下肚,说起孔子,陈老师的话便多了起来。他说,有人总喜欢为孔子打圆场,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确有轻视女子之意,但有人非要说孔子这话应该有不同的解释,并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在座的另一位讲古代文学的教授说:“那可能是孔子在某种特定场合、特定情境下说的话。”陈老师反问,能说清是什么特定场合、特定情境吗?名人的话之所以称为名言,都是脱离了具体语境上升为相对普遍真理而被人们记住的。所以,不能以特定场合、特定情境为借口。他还举例说,周武王有十大治世能臣,但孔子却说:“有妇人焉,九人而已。”因为他不承认武王妻子邑姜为能臣,可见那个时代妇女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孔子也就是这么认为的,这个没有必要隐瞒或刻意解释。我们两位学生(一位是讲授古代文学的教授)看到老师辈的人争辩,都不便插言。虽然陈老师的观点我也并非百分之百同意,但是就这一问题而言,我还是愿意站在他这一边。我甚至钦佩他在这个年龄,还是如此锋芒毕露,非得把道理争个明白不可。但这其实正是代代相传的文化传统,孔子不就说“乡愿,德之贼也”,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吗?尤其对于做学问者,没有这样较真的精神,怎么能有新的思想、新的突破呢?对于陈老师,我愿意用以下的诗句作为总结:“半生辗转由天意,一世穷通知路歧。健笔凌云人未老,翩翩依旧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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