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的黄土地上,很多日子似乎都被岁月赋予了独特的韵味,而六月六,那缭绕在灶台烟火气息里的西葫芦熬羊肉香气,成了不少陕北人在这个时节最难忘怀的味道,也勾连着数不清的故事与情感。
每年六月六,母亲都早早出门,赶在集市上最热闹的时候,挑选最新鲜的羊下水。那些带着血丝的羊肝子、羊肠子和一个大羊头在清水盆里翻腾,母亲要蹲在灶台前一遍遍搓洗,直到羊下水泛出干净的粉白色,才满意地切好下到大铁锅里,然后烩煮出醇厚的羊杂碎肉汤。
我十岁那年,父亲在我家两间土坯屋子后面开出5亩地,种上了冬小麦,到了来年六月,麦子黄澄澄地熟透了。头一年种麦就赶上了好收成,一家子高兴得都说往后能顿顿吃上白面馍了。父亲一高兴,决定这一年六月六吃羊肉,母亲还是舍不得,念叨着要到集市买一副羊下水。
到了六月六这一天,我们姊妹四个在家里收麦子,母亲和父亲早早去了集市。回来的时候,父亲自行车后架上的袋子里鼓鼓囊囊装的是羊肉,不再是一副羊下水。
进了家门,父亲拿出带骨的羊肉,那肉块红得发亮,红殷殷的。父亲撂下肉,就带着我们几个收麦子去了。金黄金黄的麦浪,在野豁豁的风里跌宕起伏,甚是好看。
母亲在家里把羊肉切成方块儿,骨头剁好,烧了柴火,肉放进锅里炖,也紧跟着到地里来收麦子。我是家里最小的,母亲就让我回去照看锅灶里的火。我跑回家,按母亲的吩咐,给灶里继续添火,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羊肉的香气从锅盖缝隙里往外钻,勾得我心里发痒,就大胆地偷偷尝了一块肉有没有熟。那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块的羊肉入锅,也是我第一次吃纯粹的羊肉。这羊肉,没有下水的腥气,只有肉本身的醇厚,那味道让我至今想起,舌尖似乎还留着滚烫的余温。
中午时分,全家人都回来吃饭,哥哥一跨进门槛就扯着嗓子喊:“娘,羊肉熟了没?香得我在地里都流口水了!”我抢在母亲之前大声回答:“熟了!早熟了!”话音刚落,全家人都笑了起来,二姐戳着我的额头打趣:“看你嘴上的油星子,肯定趁我们不在偷吃了!”母亲放下手里的镰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眼角全是笑意:“今年六月六我的碎娃嘴馋上羊肉了!”
不一会儿,母亲还给羊肉里加了西葫芦,全家人围坐在炕桌上,一大盆西葫芦熬羊肉冒着热气,羊肉块在盆里堆得像座小山,西葫芦吸饱了肉汁,变得绵软入味。我扒拉着碗里的黄米饭,母亲把最大的那块羊肉塞进我碗里,父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往我碗里又夹了两块:“慢些吃,今年麦子收成好,明年六月六,咱家还吃羊肉。”阳光透过四十八块窗棂照在碗里,肉香、饭香和一家人的笑声混在一起,在两间土坯屋子里久久回荡。
如今想来,那年的羊肉之所以格外香甜,或许不只是因为肉质鲜嫩,更因为那是丰收的滋味、是母亲灶台前的忙碌、是兄弟姐妹围坐时的热闹、是黄土地给予的馈赠。就像六月六的西葫芦熬羊肉,早已不是一道简单的菜肴,它是镶嵌在岁月里的记忆碎片,是母亲围裙上的油星子,是父亲镰刀下的麦浪,更是漂泊在外的陕北人心里,一缕永远散不去的乡愁。